《莲生敦煌·下》的灰

207、神光乍现

　　敦煌一战，阵亡军民六千二百七十九人，寸寸山河都是血肉换来。忘归山下，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天子亲自致祭，贺朝宗、裴放、牛大眼、段昆仑……无数殉国英魂，得享这个国家最虔诚最盛大的香火。

　　张钧程与霍子佩已经率军赶回陇安，他们身负守卫边境的重任，等不及与莲生话别。吐谷浑国主慕容延几次来探望他的结拜兄弟，都不见莲生醒转，也只好黯然别去。梁国摄政王段掖、乌孙公主瓦娃，都是亲率大军驰援，如今各路人马已经整饬完毕，陆续踏上归程。

　　柔然已经递了降表，承诺放回圣上李信，换取伊斥、希利垔等君臣尸骸还乡。

　　伊斥无兄弟、无子嗣，群臣已扶持他的义子继位，传闻是乙真公主的儿子。那孩子刚刚满月，暂由太后可敦摄政，太后是乙真的生母，性情温和，一向痛恨杀伐，已经同意签订和约，此后经年，北境不会再起战事。

　　至此，大凉四境和平，战争隐患都已铲除。然而疮痍满地，百废待兴，要想恢复国泰民安，还需要艰辛努力。圣上李信马上就要回朝，如何妥善迎接圣驾，更要花费极大的心思。

　　“……还有一桩异事，就是大战期间，城中出现一批全副武装的军士，人马武器均不在册，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赤心报国，理当重赏，战后却又销声匿迹，情形如此蹊跷，令我十分不放心。”

　　莲生诧异地扬头：“有这回事？我可没有注意到。毕竟还是你对人马有数。”

　　“我管了这么久的武备，当然再有数不过。他们那些兵刃，制式奇古，还有前朝汉代用的环首刀呢，来路实在奇怪。人员也是五花八门，却又训练有素，行动严整，进退有致，似是有高人指挥。”李重耳凝思良久，才接着说下去：

　　“那个柳染，他真的是个画师吗？”

　　莲生微微一震。抬眼与李重耳对视，只见那双黑眸清湛，澄明，神情中不乏疑虑，却依旧坦然。

　　“他不只是个画师。还是个游侠。”莲生也坦诚相告：“手下有些弟兄，想必也犯过些人命案子。但是他秉性良善，当无疑问，这次守城，他尽心尽力，帮了很大的忙啊。”

　　“那倒是。但是此人武功谋略，远超我的意料，千军万马之前而不变色，寻常游侠哪有这个境界？给他做个大将军都屈才了。他那枪法，走的是我们李家一路，民间虽然也有人学，但可没他这么地道。他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似嫉似恨，非友非敌，嗯，我倒也明白缘由……”

　　莲生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绯红小脸，日色下如花朵绽放：“傻耳朵，又来了，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旁人在嫉妒你啊？”

　　“因为我身边有你啊。”李重耳笑着望望日色，振衣起身：“午朝将至，我得走啦，真不想离开你，可是现在没法子。”

　　“没关系，有塔塔陪我呢。”

　　李重耳的面色，顿时一黑。正在思想对策，莲生已经向花园中招手呼唤：“塔塔，来！陪我去浴室。”那容颜丑陋的吐谷浑孩子应声而至，喜笑颜开地跑进凉亭，对站在亭边的李重耳视而不见，黝黑皮肤中一双深陷的小眼，只紧紧盯着莲生。

　　李重耳拼命平复脑中动荡，忍气吞声地打量他：“叫他陪你洗浴，不好吧？就算是个小孩，他是男的！你若身子虚弱，要人帮忙，多唤几个宫人来……”

　　“快走吧，上朝时间到了，别教群臣等你！”

　　莲生转身侍弄婴儿的一刹，李重耳清楚地看到塔塔望向自己的眼眸中，盛满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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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径幽深，直通后宅。塔塔肩上搭一条面巾，跟着莲生走向浴室，两旁莺飞草长，春日美景无限，一重重穿花拂柳而过，满心里都是异样的舒畅。

　　那神女亲自哺育婴儿，身量较往日丰腴许多，却更显妩媚风韵，雪白肌肤、柔软腰身，在单薄衣衫中若隐若现。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歌谣，葱管一样的玉指，随意拨弄着一缕香雾：

　　“父母恩重十种缘，第一怀躬受苦难。
　　不知是男还是女，慈悲恩爱与天连。
　　第二临产足心酸，命如草上露珠悬。
　　两人争命各怕死，恐怕无常落九泉……”

　　是敦煌流行的《十种缘父母恩重赞》。塔塔不熟这歌谣，但他熟悉这曼妙风姿，熟悉这仙乐一般的歌声。

　　他修行七千年整，从未听到过这么美妙的歌声。

　　他来自遥远的天界，四大部洲之北俱卢州，本名鸠摩拿，是北方多闻天王麾下一个夜叉。

　　夜叉，也是八部神众之一，轻捷雄健，骁勇善战，是三十三天最优秀的捕手。夜叉众常常领取帝释天的旨意，赴三界六道追剿作乱的天人，奉命的夜叉有万千，还从没有轮到鸠摩拿。

　　七千年的修为，在八部众中根本不值一提。鸠摩拿也渴望着早日轮到自己，渴望着与那著名的天界使者阿修罗王一样，以超凡神通镇压世间乱象。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上次追捕飞天释奴时滥伤无辜，触犯佛旨，已经被禁止再入人间，最近的追剿任务，全都交给了夜叉。

　　那一日凡间神光乍现，天地贯通，鸠摩拿应声而至，终于抢到这使命。那神光来自雪域高原，一个叫吐谷浑的国度，是飞天的女儿所发。……飞天的女儿？这人神结合的孽种，上次便该被阿修罗王剿灭，为什么留她到如今？

　　对付一个半神，鸠摩拿有足够的信心。七天限期太长，他只需一天就能完成使命。

　　降临凡间的第一刻，他便找到她。茫茫碧空下，浩浩雪山边，她正在为吐谷浑民众祈福，四周人海漫漫，万众欢腾。那张笑脸容色纯稚，并不似一个真正的飞天那般饱含神性，然而立身于铺满雪山的佛祖画像前，唱吟佛乐，播洒圣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佛门仪轨激发了神光。

　　初到人间的鸠摩拿，惘然不知何去何从。眼望着这秀丽女子神态虔诚，为佛祖彰显神迹，倘若这时候跳出来将她擒杀，这是礼佛还是灭佛？晒佛节上剿杀神女，会不会影响凡间敬佛之心？……唯有化身为人，徘徊街头，等待大典完结。

　　他的功力，到底太浅。不懂得人类长相，化成了一个极其丑陋的七岁孩子，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周围的朝圣人群尖叫退避，乱纷纷的石块、烂菜、臭鸡蛋，劈头盖脸向他砸来：

　　“这孩子是妖怪吧？是恶鬼？一定会带来不祥，打死他，打死他！”

　　他牢记不能伤害众生的佛旨，只蹲在角落默默等待。就在骂声最高、殴打最狠的时候，混乱的人群里，她来了。

　　如一个真正的天神降临，清丽绝顶，周身奇香，神光浮动而不自知。他跳起身子，正要发动神通将她收伏，她却驱开那些殴打他的恶人，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孩子，跟我来。”

　　那只手娇嫩柔软，胜过他见过的所有花朵。

　　那声音温暖和煦，胜过太阳，火焰，熊熊燃烧的金刚轮山。

　　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乖乖将小手放入她的手心，任她牵着他回到宫中。她问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声如雷鸣，不敢开口，紧张得牙齿嗒嗒作响，她就叫他塔塔。她那样温柔地对待他。给他唱歌，讲故事，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给一个活了七千年的夜叉。

　　她说：你不丑，挺中看的，别在意旁人闲言。她说：人生在世，成败与否，不在美丑，不在男女，只在强大的内心。她说：再过七天，我就回大凉去了，你要好好生活，平安长大，将来去大凉看我。

　　七天．他在人世，也只有七天时间。

　　必须擒拿她回天界，不然自身也面临着被天界追杀的危险。然而面对着这如花笑靥，温柔如春风般的语声，教他如何下得了手？

　　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飞天释奴一去不回，为什么一个神灵，会放弃自己的长生与神通，甘愿在腌臜凡尘与一个凡人相伴。因为人间，真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好，一朝遇见，胜过天界千年万年的修行。

　　他紧紧扯住她的衣襟，抱住她的腿，不放她走。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回大凉，他也要去。

　　“塔塔……”她温和地微笑，轻抚他的头顶：“你们只道我是神女，却不知我是一个被天界追杀的余孽，凡人跟随我身边久了，都有性命之忧啊。”

　　就在那一瞬间，他决定，留在人间。

　　放弃长生，放弃神通，放弃天界极乐与千年修行，就像那飞天一样，留在心爱的人身边，陪伴她，守护她，共同面对日后无尽艰险。

　　第七天，最后一夜。他在积米寺的佛前拜了三拜，饮下一盅兽血。和着这极致腥膻，他用那七千年的修为，凝聚全身精气，破了自己全部的瑞相，散却神力，消灭神光。

　　这是飞天释奴的经历留给他的警醒。只有这样，才能断除天界追踪，不为自己和她招致危难。从此他是一个彻底的凡人，辗转于漫漫红尘，要面对生老病死，尝遍六道轮回，外形则永远是这个七岁孩子，不会长大。

　　又怎样呢？只要每日都能见到这笑容，听到这曼妙歌声。

　　“……儿行千里母行千。儿行万里母于先。
　　一朝母子再相见。犹如破镜却团圆。
　　烧香礼拜归佛道。愿值弥勒下生年。
　　各自虔心礼贤圣。此是行孝本根源……”

　　雾气氤氲的浴室里，他泡在池边，拨着水花等她。如今的她，全未发觉异常，待他完全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这就足够了，他很满足。倒是一想到即将与她共浴，心里七上八下地，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水雾弥漫，水波澄明。水花四溅的叮咚声里，依稀传来熟悉的声音。

　　“来，塔塔，姑姑给你搓背。”

　　心胸瞬间火热，口鼻一腥，一股热浪喷涌而出。用力按住鼻孔，镇静了片刻，才转过头，努力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水雾渐散。眼前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披着浴袍，手里拎条面巾，正惊异地看着他。

　　“咦，流鼻血了？怎么搞的……”壮汉蹲下来，仔细为他擦去流得一脸的鼻血：“这些日子又是打仗又是生孩子，姑姑对你照顾不周，让你受委屈了。来，姑姑给你搓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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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看起来文笔很烂的《十种缘父母恩重赞》是真的敦煌变文，大约是唐朝的，很可爱哈，语词通俗浅显，便于民间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