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89、让我变身

　　硕大的圆月，光晕灿然，蟾宫桂影清晰可见，雪亮光柱穿透缕缕乌云，如一道道凌厉剑锋刺透山川大地。眼前那白马，猛然扬头，将仰望月色的李重霄甩在一边，血口大张，迎着天顶明月，发出一声狂啸。

　　“嗷————”

　　李重霄遍身麻木，浸入冰湖一般寒凉。这哪里是马嘶，分明便是猛兽的咆哮！不，再凶猛的兽类都不能比拟，如钢铁般坚硬的声浪划破空气，震得他的双耳瞬间流血。

　　“噤声！你这样喧闹……”

　　话音未落，那白马刨动前蹄，凌空纵跃，就在他的眼前，惨白如银的月光下，蓦然变化了身形。

　　正是一条龙，他在龙潭岛见到的天龙。龙头须发飞扬，双角挺立，一双巨睛血红，尖锐四爪箕张，遍身雪白鳞甲在月光下如镜面般闪闪发亮。巨大的龙身穿破马厩顶棚，直冲云霄，狂风卷得周围木棚瞬间碎如齑粉。

　　“不要变身！”李重霄焦急地挥动双臂：“回来！在我登基之前，不能被任何人发觉……”

　　狂暴的咆哮早已将他的语声淹没。那龙身在空中随风暴涨，身影已如江河般浩荡，硕大龙头在空中盘旋一圈，微微一顿，旋即疾速冲向王府后园，龙睛放射的红光正对内宅，李重霄卧房所在的方向。

　　“来人，救护王妃！……”

　　来不及了。

　　整座宅院的房顶冲天而起，众人纷乱的惨呼声中，两个小小身形被狂风席卷着冲上天空。圆月顶天立地，映衬于藏蓝天幕前，李重霄清晰看到两个孩子挥舞的手脚和仓惶的小脸。巨龙凌空盘旋，飞舞在两个孩子下落之处，尖锐利爪，正对着小小身躯。

　　李重霄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叫：“住手！……”

　　“阿珠！阿宝！”卧房中的孟氏拼尽全身之力扑向巨龙，试图以柔弱的身躯阻挠这巨兽，然而一切都已徒劳。

　　——————

　　柳染快步走出洞窟，蹙眉望向莫高窟北，敦煌城的方向。

　　“城里出什么事了？”

　　正坐在窟中议事的宿莽和史琉璃连忙起身，奔到窟口，跟着向北方望去。

　　黎明前的黯淡曙光中，城南朱雀门一带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情形诡异而惊悚。相隔数十里难以辨得分明，只见万丈高空中层层暗影如危楼，如鬼怪，飞腾盘旋，仿佛要将整座城池碾压为齑粉。

　　“有叛乱吗？纵火烧城了吗？”史琉璃惊喜地握紧腰间悬挂的弯刀：“我们的机会到了！老贼亲征柔然，敦煌守军全部向北境集结，城中防卫空虚，只要主上一声令下……”

　　“不是时候！”宿莽一声厉喝，截断她的语声：“此时动手，取不到老贼性命，那二十万大军都在他身边，一旦杀回敦煌，我们要如何应对？再说我们人手虽然不少，兵器却远远没有筹集充足，要大家赤手空拳地对付官兵么？”

　　史琉璃丰润的红唇向一旁撇去，浓睫微闪，一双黑眸不服气地斜视柳染：“我只听主上示下。”

　　窟门边的柳染，长久地凝立不动。狂风吹袭他一身灰袍，宽大的袍角飞扬，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飞去，一头长发披散肩头，也已被劲风拂乱，现出鬓边越来越多斑白的发丝。

　　那修长身形，却宁定如垣，警觉如鹰，迎风伫立门边，一只手撑在墙上，只专注凝视着远方城池上空翻腾的云峦。

　　“情势不对。”他低声开言：“不要贸然行动。”

　　“哼，主上说不动，那自然不动。”史琉璃将弯刀插回刀鞘，以缀满珠片的衣摆重新掩好，唇角扬起，整个身形悄然扭动着贴向柳染，娇媚地以指尖勾了勾柳染的衣襟：

　　“那，我们继续商议？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韶王妃要出使吐谷浑，韶王必然出城相送，只要在他返程路上设下埋伏，那小贼难逃一死！一旦除掉他，武备库便不会有那样严格的监管，兵器自然唾手可得……”

　　柳染猛然衣袖一振，甩脱史琉璃的指尖。史琉璃正待娇嗔，只见柳染几步跃出洞窟，直奔不远处的山崖边。

　　“龙？！”

　　远处的敦煌城，云破雾散。暗紫色的天空中飞腾着一头巨兽，色作雪白，身长百丈，云层中鳞片、脚爪、犄角若隐若现。狂风乱云中，那双巨大的红眼如天顶红灯，正对着鸣沙山方向，竟是已经飞离敦煌城，向着城南而来。

　　“有官兵在追赶！”宿莽也赶到山崖边，和柳染、史琉璃一起观望远方：“啊，韶王的旗号！王府侍卫倾巢而出，有两千人吧……宣王也在！这是哪里来的妖兽？……啊啊，那小贼来了！骑青马的那个！他和……和……”

　　史琉璃眸光飞转，和宿莽不约而同地瞄了一眼柳染的脸色。只见那主上依然默默凝视远方，眸中精光灿烂，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神情。

　　冲杀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够感觉到脚下地动山摇。从山顶望下去，兵马旗号井然有序，清晰可见碧玉骢与雪叱拨两匹宝马当先，马上两个雄健男儿，各持弓箭与马槊，引兵追杀巨龙，正是李重耳与男身的莲生。

　　莲生与李重耳，本来相拥而卧，尽享甜美的夜晚。

　　猛然被雷鸣般的啸声与杀声、呼救声惊醒，夫妻二人一齐出门观望动静。

　　还未看清端倪，只听府外人喊马嘶，侍卫全然来不及通报，宣王李重霄已经披头散发冲到面前。

　　那俊美的金发青年，此刻已经完全失却了仪态。衣衫不整，满面尘污，未穿袜子的赤脚不顾一切地踏在雨后的泥泞地面上。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就这样直冲李重耳面前，身负保护职责的辅护都尉徐角立时警觉，急喝侍卫们守卫韶王与王妃。

　　“殿下留步！”徐角张开双臂挡在李重霄面前，努力以礼仪对待这位看起来失心疯一样的宣王殿下：“有话好说！若有紧急事务商议，还请……”

　　“闪开！”

　　李重霄一剑挥去，势若猛虎，竟是万夫莫挡之势，徐角不敢出兵刃，又不能避开让身后的韶王遇险，一时间唯有咬牙挺臂，以肉身承接这一剑。

　　当地一声大响，泥水四溅，李重霄长剑落地。是李重耳抄过檐下一只花盆掷向两人之间，打落李重霄兵器，沉重的撞击下，李重霄身子摇晃，脚下一个踉跄，双膝跪倒在李重耳面前。

　　“三兄！深更半夜……”

　　“救我！”李重霄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懂他的语声：“救我的孩子！五弟！神女！求你们！……”

　　一阵凄厉的啸声自头顶掠过，狂风扫得众人立足不定，李重耳急忙回手揽住身后的莲生。抬头望去，只见空中一条庞大的白影盘旋飞腾，似巨蟒而有四足，足尖生着尖利的脚爪，爪中依稀有活物挣扎。

　　“天龙掳去了阿珠阿宝……”李重霄膝行几步，扑在泥水之中，不顾一切地抱住莲生的足踝：“你是神女，求你救我的孩子！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给你！救下孩子！全给你！……”

　　莲生拼命向后退去，努力挣脱李重霄的紧抱。李重霄慌乱已极，整个人匍匐地面，嘶叫着抓紧莲生足踝，狂乱地亲吻泥水中的足背：

　　“求你！神女！只有你了！我的阿珠阿宝！我不要争皇位，不要当太子，什么都给你！你要我死，我都……”

　　“放开我！”莲生厉喝一声：“让我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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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城陷入了巨大的动乱。

　　天色已明，风云却更加狂乱，遮天蔽日的巨龙在天地间翻腾，所到之处房倒屋塌，人畜无幸。城中守军尽出，刀光笼罩整个城池，那巨龙盘旋几圈，悠然向城南鸣沙山方向飞去，身后白烟一道，长久不散。

　　“放箭！射腹下！”

　　寻常弓箭，并不能伤及巨龙分毫。唯有李重耳的雕弓强悍，连珠箭穿麟破甲，射得巨龙一阵阵狂吼。前方已是药泉，猛然间一声霹雳般的咆哮，巨龙掉头袭来，挟狂风，带巨浪，宁静药泉中掀起滔天水柱，直扑碧玉骢上的李重耳。

　　雷霆万钧的重击，数十丈高的水柱，来势悍猛无匹，万不能直面迎战。李重耳勒转马头，急向一旁闪避，然而那水柱如妖风狂卷，竟然于半空中转换方向，呯的一声巨响，漫天水光狂舞，李重耳一人一马瞬间全部消失了踪影。

　　“殿下！”……

　　韶王府两千侍卫，倒有半数被水柱掀入药泉之中。浩渺大湖巨浪翻腾，如烧沸的滚汤，岸上惊恐的呼叫声中，一个矫健人影逆风破浪游到湖边，浮沉着扬声喝骂：“来人！救碧玉骢！……”

　　那殿下毫发无损，手中紧攥的缰绳后，宝马碧玉骢却是血如泉涌，嘶鸣着在血水交缠的湖面上挣扎。岸上一人排众而出，正是自陇安带回的得力将领百里孤鸣，飞快跃入湖中，扶住李重耳与碧玉骢：

　　“殿下，马匹交给我！你骑卑职这匹，也是良驹！”

　　鸣沙山头，黄沙浩荡。碧空映衬下，唯有莲生青袍白马的身影，紧紧追随巨龙留下的云迹疾奔上山。

　　手中擎天长槊挥舞，刃锋如电光闪亮。雪叱拨并不是神兽，无法腾空飞驰，然而只要那巨龙有刹那时分落地，便是不能错过的良机！

　　巨龙盘旋山头，呼啸着四顾，纵身飞向西方。覆满鳞甲的长尾甩落，扫得山头黄沙狂舞，弥漫半边天空，漫天沙尘里，雪白光芒一闪，映入莲生睁大的双眸。

　　要的，就是这一刻！

　　力贯双臂，颈透精钢槊杆，和身扑下雪叱拨，倾尽全力刺向那龙尾。雪白鳞甲迎锋迸裂，血珠如雨，洒向漫漫黄沙。这一记重创，纵是妖兽也痛楚得嘶吼翻滚，厉声啸叫，响彻万里长空。

　　“嗷——”

　　半空中巨爪猛张，狂吼着向莲生抓来。爪中一个孩童被甩上碧空，小小身形伴随着稚声惨叫，扫过天穹，落向鸣沙山顶，顺着厚厚的黄沙向下滚落。

　　“接住孩子！接住孩子！”

　　山上山下，齐声疾呼。莲生奔下山顶已经来不及，山脚下的李重耳急切驱动胯-下马匹冲向山腰，然而良驹毕竟不及宝马，滚滚沙浪中一步一绊，竟然无法前行。

　　那巨龙丢下莲生，回转身形飞向山腰，血盆大口张开，正正对准那孩童。山下山下众目睽睽，却是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小小身影翻滚着跌向死亡深渊。

　　“阿珠……”李重霄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