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22、下一朵花

　　到了如此地步，这场饮筵已经变得剑拔弩张，一旁柔然群臣，个个阴了面孔。王子伊斥双眼微眯，上下打量着莲生，呵呵笑了两声：

　　“一胜一负而已，何必如此嚣张。”

　　莲生傲然转身，双手一拱，目光炯炯凝视那殿下：“哪位愿比试第三局决胜，小将奉陪。”

　　伊斥浓眉一轩，身形竟然微动，身边的国相希利垔顿时发声：

　　“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之身，举国臣民都只能仰视，怎可屈尊下场比武？何况对手身份如此低微，虽然必胜，也是毫不光彩。”

　　伊斥铁青的面色，渐渐缓和。伸手掂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

　　“说得是，想我柔然勇士，原也不是人人都能比试的。与这等小卒对战，没的是折了我等身份。”

　　莲生咬紧了嘴唇。明明柔然群臣无胆应战，却被他们在口头上占尽便宜！碍于大局，不能无礼纠缠，也只能将这份屈辱，强行咽至肚中。

　　身后响起一个清朗语声，并不高亢，却是字字力有千钧：

　　“张七宝武艺高强，原也不是人人都能比试。殿下与国相既然只以身份识人，那么小王愿出手一试，领教伊斥殿下高招。”

　　韶王李重耳，双手踞于案上，湛亮的眼眸盯住伊斥，生满鳞甲如鬼怪般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桀骜的笑容。

　　刚刚喧哗起来的燕绥楼，又是一片静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两位殿下之间飞快扫视。

　　伊斥的双眸，眯得更紧，眸中光亮，却越来越甚。身为柔然军中主将，他早就听说过这位大凉军民最为尊崇的少年英雄，但是中原男儿素来孱弱，哪有什么真正的英雄？

　　柔然男儿如伊斥，十三岁起便随着社伦可汗征战南北，武艺精熟，弓箭，刀枪，骑术，拳脚，样样过人。如今二十八岁，正当男儿盛年，柔然纵然全民皆兵，勇士数不胜数，但若提起伊斥殿下来，人人也要道一个服字。

　　小儿无知，胆敢当众挑衅，大合伊斥心意。

　　“小王就陪你玩两手。”伊斥放下酒杯，安然撩袍起身。

　　周围诸臣，瞬间瞠目。两国皇子较量武艺，这等稀奇事，何曾听说过！那柔然群臣，早已个个露出喜色。大凉的勇士再强，终究是天生体质略逊一筹，怎比得柔然马上强将？伊斥在柔然又是著名的高手，等闲不会出手，如今居然慨然应战，这可有好戏看了！

　　“伊斥殿下，请。”

　　“韶王殿下，请！”

　　方卓远脑筋转得快，已经第一时间给这场旷世比武定了规矩：不论招数，不许伤人，点到为止，倒地即输。

　　时辰已近正午，火辣辣太阳照耀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仿佛一枝火引投下来，立时就要轰天爆炸。

　　空地上的两人，不愧都是万民之上的皇子殿下，身形魁梧而气度端凝，在一丈方圆之地里，慢慢转着圈子，谁也不先出手，只有四目紧紧凝视，直刺对方心底。

　　忽然间，长空一声唳响，是柘枝园中养的两只孔雀飞过。

　　嘹亮唳声中，李重耳纵身而起，白雪地里，朱袍飘飞，正如一只耀目的孔雀，自空中向着伊斥直扑下去。

　　伊斥双臂箕张，双足扎得铁稳，凝神接住这一击。

　　伊斥的角抵之技，之所以在柔然所向无敌，乃是自国相希利垔处学来的几招绝技。那是希利垔历经多年苦思，从中原盛行的二十八宿星相变化中化出的招数，临敌极是奏效：“天节肃杀”“箕牛天女”“苍龙连蜷”……

　　李重耳却是与七宝常年厮打练就的武艺，被七宝蹂-躏了百遍千遍，早已总结出比武场第一要诀：招数，速度，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以强悍武力，正面冲击！

　　天下武功，唯强不破！以硬制硬，以强克强！

　　楼上群臣，全都看傻了眼。原以为柔然与中原男儿比武，必定是伊斥凭借过人膂力，李重耳凭借巧妙招数，万没想到二者竟是正好反过来。两个雄健身姿，快得如飞雪狂舞，雷电交加，每一拳每一脚，都如攻城锤般凶猛，就算是虎豹搏斗，也未见得有如此激烈战况。

　　伊斥的心里，早已经惊骇异常。

　　这位小自己九岁的汉人少年，是怎样练就的武艺？中原男儿，如何能有如此超群的膂力？

　　百般巧妙招数，悍猛强攻，硬是拿不下这对手。关于韶王的传说，原来都是错的，他不是一个少年英雄而已，是个力量数倍于凡人的……猛兽！

　　千悔万悔，悔不该轻易接下他的挑战。

　　眼下已无退路，只能勉力为之。唯一庆幸的是，此番算是摸到了他的武功底数，否则日后沙场相见，这一番疾风扫落叶般的进袭，却教人如何抵挡？

　　茫茫白雪，瞬间踏成一片黑泥潭，二人一招强似一招，身形矫健，力道刚猛，真教全场大开眼界。伊斥接连使出两招“白虎猛踞”“朱雀奋翼”，明明已经袭中李重耳，然而李重耳常年被七宝暴揍，抗击打能力异于常人，等闲拳脚全如挠痒痒一般。

　　是必须上奇招了！

　　趁李重耳挡架的空档，伊斥一步闪到他身后，双臂长舒，使一招看家秘技“灵龟圈首”，锁紧李重耳的咽喉。

　　柔然群臣，禁不住地一阵欢呼。

　　这一招使得，实在赏心悦目。身形快，着力准，对方一旦被锁，立即呼吸困难，手脚全无施力之处，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

　　李重耳咽喉被锁，霎时一呆。

　　他对这一招，实在太熟悉了。

　　当年与七宝初次比武，就是施了同样的一招，结果惨败于七宝手下，被那厮一记反摔，摔得全身骨架都散成十七八块。

　　自那以后，这一招的对拆，在李重耳脑海中何止复盘了千遍万遍？此时连想都不用想，身上已经自然做出反应，反手抓住伊斥两臂，后腰提气一顶，双手奋起蛮劲，向前疾振而出。

　　呯地一声暴响，将伊斥整个人，从身后直摔到面前来。

　　哗然惊呼，响彻燕绥楼上下。声音饱含着宾主双方各种纷乱心情，轰轰然如浪潮翻卷，回荡不息，惊得柘枝园的鸟兽四散奔逃。

　　伊斥被这一个背摔掀翻在地，简直筋骨迸碎，半晌起不了身。正惊骇地伸手挡架，却见眼前李重耳大步趋近，微笑着伸手向前，拉他起来，眼中光彩，粲然如这正午的旭日：

　　“王子殿下的武功，当真是天下少有，此番较量，不分上下。”

　　不，哪是什么不分上下。

　　伊斥心中雪亮：这一战，是他惨败，柔然惨败。

　　耳听得李重耳礼貌回护，听得那个鸿胪寺卿及时奔上来圆场，说他们已经结了姻亲本是一家人，根本没有胜负之分，打打闹闹只是取乐，大家尽欢吃酒……眼前只是一片茫然。

　　奄达利的挑战，本是他暗中安排。

　　就是为了炫耀柔然男儿风采，展示柔然国威，以威慑这孱弱不堪的凉国。万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倒教柔然群臣都领教了凉国的武力。怎么会这样？若天下汉人全都像这二人一般，柔然的雄图霸业，只怕有些困难。

　　这个韶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来历？那膂力惊人的小小武官，又是什么来历？若不是亲手试得，怎能相信一个汉人有这样的武勇，若非天赋异禀，就是曾有奇遇。

　　恍然记起，那日在馆邸中会见凉国御史，见过那小子一面，当时他就侍立在李重耳身边。

　　伊斥的心中，猛然一惊。

　　难道……国相关于降临敦煌的天人的判断……有所失误么？

　　但是眼前这两个人，实在谈不上绝世姿容，遑论什么起死回生……

　　无论如何，凉国有这等人才，那么先前与国相希利垔的种种筹划、猜测，都要推翻重来了。这个国家，不像表面上那样稀松易取。朝野上下，藏龙卧虎，还不知潜伏着多少劲敌。

　　柘枝园中欢声笑语，遮不住这心头，此起彼伏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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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霁月难逢人易散，天旋地转风云乱。
　　琵琶一声决生死，玉山倾倒情缘断。”

　　莲生裹紧被角，将身子在锦衾中拱得更舒适些。耳畔那演唱变文的嘶哑声音，飘飘渺渺，若隐若现，搞得她分不清自己是已经醒了，还是依然沉浸在梦境。

　　碧空如洗，艳阳暖融，悠扬歌声里，一个飞天自九霄降下，长长的披帛在身后迤逦翻卷，遍身花鬘璎珞，光华笼罩苍穹。莲生惊异地望着她，兴奋地奔向她，却见那身形越来越远，始终在她触摸不到的天边。

　　莲生。莲生……

　　竟是飞天在轻轻呼唤，丰润的面容，端丽而庄严，一双细长妙目深深凝视莲生，尽现慈悲神光，又蕴涵着凡间父母才有的宠爱与纵容。

　　她的怀中，横抱一只琵琶。

　　镶满螺钿的桫椤木五弦琵琶，绘着菩提树、迦陵频伽鸟、摩诃波楼沙花。蓦然宝光绽放，那鸟振翅歌唱，那树迎风摇曳，硕大洁白的花朵灿然盛开，一朵朵自琵琶上飘落，飞向人间山河。

　　“降魔杵下慈悲显，万字云中娇儿诞。
　　血泪氤氲踪影销，阴阳翻转乾坤换……”

　　歌声飘忽而艰涩，却不是飞天亦不是迦陵鸟在歌唱，是那个鬓边簪花、踢拉鞋皮的老者。梦境顿时混乱，飞天的面容幻化成义父宫羽，手扶门框，缓缓回头，眼中深邃如漆黑的海，身上银丝鹤氅的衣袂，背后披肩长发，都在风中静静飘飞。

　　“莲生，你好好照顾自己。”

　　“阿父，阿父！”

　　全力挣扎下，竟然真的喊出声来。

　　莲生猛然睁眼，眼前仍是她的闺房，小而精雅，榻边摆满香品香具，满墙悬挂着乐器，琴，瑟，筝，筚篥，箜篌……琵琶。

　　爬起身来，望向窗外晨曦，脑海中的梦境依然纷杂，飞天，簪花老丈，香神，阿修罗王……重重叠叠地印在灰紫天穹，恍如不是身在人界，更像是去天界走了一遭。

　　阿父寻找琵琶，一去数月没有回来。阿母身子病弱，时常坐在湖边呆呆发怔。边境紧急，战事一触即发，李重耳政务缠身，损毁的容颜未愈……这身周有太多牵绊让莲生不舍，然而柔然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寻找奇花已经迫在眉睫，再也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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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征程开始了！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