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念安》长安子舒

1、01

　　1940年，上海。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着，穿着黑色雨衣的鞋匠老头佝偻着进了奉天鞋店。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染上一层水墨一般的痕迹。

　　奉天鞋店开在一栋老旧的出租房底层，正对着宽阔的青石板街道，古旧的木门半掩，依稀可以看见里面露出的一双破皮鞋。

　　“砰！砰！”

　　是女人的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鞋匠老头刚脱了雨衣，裤脚还湿哒哒的，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抽一袋烟。不像上海租界里那些摩登人士抽西洋烟，一根小小的香烟，抽了就随便一丢。老头抽的是老式的水烟，长烟杆架起，烟头喷出的烟雾开出一朵烟花，老头惬意地长吸一口气，等着那个女人下来。

　　“陶师傅，”鞋店侧门探出一个身子，那个女人穿着一身阴丹士林旗袍，脚上踩着一双小高跟，头发像是刚洗过一样，散开到腰间，带着几许水珠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女人望向老头，手里提着一双鞋子，她未化浓妆，素净一张脸，下巴上一枚黑痣，显出几分市侩，“我这鞋跟坏了，帮我修修。”

　　老头搁下烟杆，生满老茧的手接过女人的鞋子，冲里屋里喊了一声“小周”。

　　里屋里的那个叫“小周”的男人还穿着一件汗衫，外面套了一件廉价的外套，急急忙忙地接过鞋子，眼神却不住地往女人身上瞄，像个偷吃糖的孩子。

　　老头瞪了小周一眼，小周缩了目光，往里屋走去。女人付了钱，不屑地一扬下巴，那颗痣无边显眼，透出半分性感。她转过身，一摇一摆地上了楼。

　　外面的雨还在下，像是要淋湿这整座上海滩一样，修鞋的小周偷偷探出脑袋，望了一眼那个女人渐渐消失的背影，脸却没由来的红了。

　　女人住在四楼，不高不矮，正好可以透过阳台窗户看见距离这条街道不远处的极司菲尔路76号情报处。她皱了皱眉，看着远处的76号的西方建筑被雨水冲刷至模糊。

　　奉天鞋店里，小周手里捧着女人的鞋子，一双女士高跟鞋，看起来价值不菲，鞋跟断了，像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造成的，这不大奇怪，小周修过好几双高跟鞋，都是这样不下心被摔坏的。

　　小周摩挲这女人的鞋子，想起了那个美好的背影。那个女人好像是一个人住，以前也见她带过男人回来，但从来没有总是带同一个男人回来的时候。每当她带着男人回家经过鞋店时，鞋匠老头就会不由自主地“哼”一声，嘴里念叨着“不检点”之类的话。

　　陶师傅不喜欢那个女人，小周知道。
　　小周暗暗地喜欢那个女人，小周自己也知道。

　　这里是上海南边的一条老巷，这座出租屋很便宜，只有穷人才会租。准确来说，这条老巷差不多都是穷人，真要是有钱人，也不会把家选在这条老巷里。从这条老巷跨不了多远，就是汪伪政府的情报处——七十六号。

　　76号情报处是上海的人间炼狱。普通人进了那里面，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招了，要么死。

　　老巷的人们总是说着76号里面当官的那些个人如何如何的残暴，如何如何地可拍，视人命如草芥。

　　小周不这么认为，他见过76号的人，在上海租界诺司路的蓝调咖啡馆门口。

　　那辆吉普车停在咖啡馆门口，坐在车里面的男人西装革履，头发上抹了发胶，梳的整整齐齐。穿的蓝色西服尺寸得当，量身定制一般，男人抽的是雪茄，每一口恰到好处。吞云吐雾中，典型的上海摩登男士，他像是上海滩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一个缩影。和穿着粗布短衣的小周形成一个对比。

　　街上有路人说那是76号的伪军剿匪队长，来执行任务，抓抗日分子。

　　小周默默地听着，那时，他觉得，所谓的76号的魔鬼们，只不过比普通人多了一丝腔调，
　　还多了几分洋气。

　　小周修好了女人的鞋子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推开窗户，一股子青草泥土的香气，他放下工具，探出半个脑袋。

　　老鞋匠搬了一个凳子，坐到了青石板上，有路过的邻居向他打招呼，老鞋匠板着张脸回应别人，小周偷笑。

　　却没人注意，在老鞋匠抬头看苍天时，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像只苍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