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梦醉九州》亦冬

26、第二十五卷 我不成魔

　　三月，梦华山中遍地花开。

　　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摇摇落落，呈现一副盎然春色。

　　未晞倚在石板桥上，满面欣然，一副追忆故人的姿态。池塘一夜春风吹尽，吹散了芰荷红玉影。迎着湖面探望，又像是坠入深秋的萧索悲戚。

　　等待向来是一件漫长的事。

　　妖怪入侵的消息从四面传来，未晞正准备从水池间移步到山腰上采摘野菜，手中粘乎乎的。莲藕的淤泥还未除尽，池中的莲花悄然落下了。

　　她缓步赶到一片冰雪之地。目视前方，漫天的寒意肆意飞舞。

　　梦华沉眠于永无宁地的雪地里，死时，一旁的北风呼啸，像是幼童的啜泣声。

　　她踏入这片深厚的雪海之中，脚步深陷，一步一步烙下许多印坑。

　　她没有站稳，满脸铺在地上。雪沁入她粉白的衣裙，粘上她的肌肤，转瞬，又化作冰水沁入骨头。

　　她稍一抬头，便可看见梦华的身影。

　　大口吸了口雪，她探出头往外使劲呼了口气，猛然起身，伸手去抓梦化平铺在雪地上的衣纱。

　　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她终于躺在她身侧。

　　她伸出手来，想要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料积雪难散，在触碰的一瞬，又被来自骨架中的凉意所惊扰。

　　似乎结果就是这样，梦华死了。

　　未晞前倾，张开她的手臂，想要铺入她的怀里。

　　雪地上铺着那双如冰的手臂，一时碎开。

　　仙界·北寒崖

　　天际开始飘雪。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地上的积雪已经堆成一座座白色的坟墓，北风停住步伐，化作平静水波，偶尔波动这本该平淡的细雪。

　　几许漏阳刺穿幽雪，眼前的积雪落下，缓缓驱散过眼前的黑暗。

　　有人在拨弄她脸上积压的雪。

　　良久，眼前骤然现出一篇黑影，暮雪萧萧，融入在模糊的天际线上，就像是梦境中曾出现过的晨光和耀星，呈现一片朦胧轮廓。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南顾立在雪地中央，墨眉微蹙，玄青色的外袍与这白雪皑皑的景象相衬，像是一副丹青水墨画。

　　“这就是你的选择。”语气缓慢，他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半闭的眼眸，像是在观望一朵即将凋零的兰花需要浇灌一般，很快便会被大雪掩埋。

　　她盼望着死亡的来临。安详的长眠会赋予她一场酣畅的美梦，或许，还会带给她此生不曾体会过的安详。

　　南顾立着身子，睨了地上的厚重的白雪一眼，沿她的身影顺势蹲下，漫漫将手抵在她的下颚间，眉眼上扬，目光转为凝视。

　　“这样死很没有价值的。”

　　她没说话。

　　他的身子骤然前倾，紧紧依靠在她的肩上，几乎抵在耳侧上，他一字一句的慢慢吐露道：“你很像我在山脚上看到的那只蝼蚁，它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反抗。”语气中染上稍许不和时宜的戏谑，续道：“不过，你应该会比那种东西多一些反抗能力才是。”

　　话出，他口中呼出的氤氲与寒意交织，一同缠绕在她的脸上。

　　一瞬之间，他置换出无尽的幻象。白雪散尽，花开花败，阑珊镜中颠覆着流年，仿佛正将吞噬过的旧年一步步还原。

　　梦华死后，富丽堂皇的凌霄殿中央聚集了十六道先尊中的八成人员，他们正为仙界妖魔入侵一事各抒己见。

　　殿中忽然显出一道浅清的身影来，头上倭堕髻斜插一根镂空金簪，缀着点点紫玉，流苏洒在青丝上。她席着毕生最为郑重和华贵的衣裳来到此处，想要为梦华讨一个说法。

　　“有事？”大殿中的关慈睥睨着她，戴着的一顶嵌宝紫金冠尤为显眼，衣身及地，他又端正了方才略微松散的坐姿。

　　“回天君，仙界中，有人被妖怪杀害了。”

　　“我知道。”他往四处撇了一眼，示意殿中的其他仙神暂时安静。“可还有其他要事需要上奏？”

　　“希望天君能够将那妖怪严惩一番。”

　　“好。”他撇开眼，像是故意回避，“我会的。”

　　七日后仙界传闻到，梦华死之前曾被妖界领事当做筹码，与仙界谈过什么条件。如今会落到这个下场，是因为仙界在多次交谈后，仍然拒绝‘各退一步’的做法。

　　准确来说，是关慈的决定。

　　妖界为了能让维持了千年平静的姿态，也终于在这一场较量中，被仙界以梦华的死而再次背上‘卑贱’的称号。

　　幻象一时骤变，显现出梦华被枷锁困在轮回道中的画面。

　　她被锁在冥石之上，意为，永世不可投胎转世，永世不可进入仙界。

　　这一切，更像是关慈所设下的一个局。

　　百年前，灵柩山上。

　　“怀悠啊，你是靠着什么劲一直拼命破凌到现在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我想活着，所以努力。等到‘努力’上瘾后，为了寻求努力，又只能活着。”

　　“听起来像个循环过程。”

　　“不。”怀悠摇头，“我只是在配合回答你无聊的问题。”

　　“从你的话来看。”未晞显然十分认可这种说法，“就说明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努力过，之后的假设也不复存在。”

　　“就是说，有人根本没有活着的理由？”

　　“这只是敷衍的一种表达。”怀悠低眉瞧了未晞一眼，对着她这副莫名其妙的认真语气，呼的一声笑出来，“不要把万事都想的太认真，会很累的。”

　　幻象散去，白光袭来，又是一场细雪开场的时段。

　　未晞抵开南顾炙热的掌心，缓缓收回原本呆滞的目光，眸光上扬，与他对视于这片长久的沉寂之中。

　　“如果实在没有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恨吧。”

　　“恨你所恨之人。”

　　未晞睁了眼，一时照耀而来的光亮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想想这一生她所憎恨过的人，心底默默一念想，竟发觉有些数不完整。没有人天生受气，也没有人天生善良不懂反抗。

　　她何尝没有想过，让所有曾对她持以蔑视姿态的人，原地爆炸。

　　但，很累，也没有能力。想到这一层，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会是妖界派下，前来说服自己要死得其所的说客。

　　未晞未晞抿着下唇，像是陷入沉思。目光紧盯他这副表现的无所谓的漠然神情，否定自己方才的猜测。

　　松开将她整个身子都覆盖严实的积雪，缓缓伸手，又将染着血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间，微微叹息，“可惜，我不成魔。”

　　南顾只顾笑，紧握住她的手腕，仿佛未经大脑思考一般，开始吮吸她的手指，几乎已近干涸的血迹被重新沁湿。腥味散开，侵入他的唇齿中，放开未晞的手，他刻意忽略掉眼前人目光里的惊异，道：“你还是坚持一开始的打算？”

　　“不。”她反驳，撇了自己的手指一眼，将其插入于地下的雪层中，像是在清洗什么，“我只是恨你。”

　　‘你’字出口，他没有等她反应，捻起下颚，于她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际，凑上前俯身将自己的唇狠狠印上去，将未晞盈盈一握的腰身猛然揽入怀中。

　　“唔。”她睁大了眼，极力想要阻止他的入侵。南顾见此，露出并不和善的笑意，一手轻轻捏紧她的腰间，见她浑身敏感的一颤，一手即刻将五指插入她的绾丝中。

　　在她来不及适应的一瞬，他成功侵入对方的领地。吐气如兰，氤氲四溢。将她的每一寸都染上自己的气息后，觉得不够，继续挑逗着她的唇齿，交缠，又吮吸。

　　良久，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离开她的唇齿，他抚了抚她的额间，“你只恨我。”

　　未晞探头，僵硬的看着眼前的南顾。他的声音像是被水沁湿的细砂般的沙哑。她想了一想，也许这的确能够称之为恨意。

　　待他将话说完，未晞缓缓起身，从蚕丝般的雪绒中脱身，蹲在南顾的一旁，看着他，尽量不泛一点波澜，“假戏成真对你来说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她将身上的积雪撇的干净，向着不知名的方向前行几步。到了最后还未迈过几步便又缓缓转身，瞥见他立身于雪地中央的身影，玄青色的袍子被雪浸湿为深褐色，微闭着双眼，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她看着他，像是在问一句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一般：“呃，你还记得你究竟是怎么进入这鬼地方的么？”

　　南顾没有察觉到自己勾起的笑意，“我记得。”

　　出了北寒崖，天气骤变，林中有树，树梢息鸟，万物一瞬回到花柳复苏的时节。未晞将外袍脱了搭在手上，对一旁的南顾道：“你没有参加升仙大典吗？”

　　“升仙大典是什么？”他眉梢微翘，一副没个正经。墨黑的眸子里藏着星宿，忽闪忽闪的，万水千山为上漂泊，其中只容得下一抹倩影。

　　“既然你不肯走。那么旭月，你既身为妖怪，为何会来仙界？”她忽然说到，以为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问出来，有回应的几率会比较大。就像窦落曾经说过的，一切的静待时机都不过是为了了解更完整的真相。

　　她转身将他拦在原地，“你伪装为一个平凡的仙人，平凡的实在过于刻意。”

　　南顾本想要正经的看她一回，却不料顷刻间又笑出了声，他只好带着并不完全肃然的语气道：“从我将小一变出来时你就该知道了。”

　　虽是迎了一副笑脸，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明白我是妖，却依旧未将我赶走。为此我能想到的唯一缘由便是，你很早前便知道我是旭月。”

　　“听起来，你为此很得意。”她吐了口气，想去掉体内的一些寒意。

　　她笑如春山，目光却似寒星，“这足够成为我恨你的理由。”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大可直接与我说到。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

　　这是旭月曾对她说过的。

　　“南顾。”

　　“恩？”

　　“你所期望的，实现了。”

　　她愣住原地，无声无息。转一瞬间，又觉得周遭冷了起来。想起她曾问过的一席话，不免觉得可笑。

　　“你又犯困了，回去歇息会儿罢。”

　　“妖会那样随意的死掉吗？”

　　他抚上未晞的额头，“你已经开始说梦话了么？”

　　“你还未回答我，它会死吗？”她将他的衣袖捏紧，似乎想要在今日得到这个答案。

　　“小一是用灵力所致。”南顾褪下玩笑腔调，“灵力所变出来的东西，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它从不见得生，何谓死？”

　　看着那个时候南顾的眼神平淡的眼神，他的两只眸子微微泛起一丝墨染过的黑，让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恨我所恨之人。

　　她看着天际恒久不变的耀光，在历经黑暗的一瞬，仿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