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白云诗诗诗

10、chapter 10

　　如同秦浓所评价的那样，慧慧在圈子里的路是自始至终地坎坷。
　　“小姑娘脸蛋蛮好，条子嘛也蛮顺，只是要当明星还是差一点。”
　　秦浓当初如是说。

　　慧慧信她说的是实话，不是打压。浓姐这人是有些本事的，圈外人看她是永恒的白莲花，圈里人是看她是道地的一朵绿茶，能同时兼任绿茶和莲花两样人设不崩的，这么多年，圈里她独一份。
　　诀窍只有一个，她从来不说假话，只说片面而真诚的实话。哪怕当年她骗金世安的钱，说话都是冠冕堂皇的诚挚：“你是我最重要的男人。”
　　当然事关重要，金主能不重要吗？不过不是最爱的男人，爱和重要是两码事。
　　金世安那个大傻瓜当然听不懂，还觉得美滋滋呢。

　　闲来无事的时候，秦浓偶尔委婉地向慧慧道：“脸蛋嘛是个敲门砖，要大红大紫，一看本事二看命的。”
　　她这话说得非常含蓄，如果慧慧没有自知之明，可能还以为秦浓在给她打圆场。
　　——是的，漂亮只是一块敲门砖，可敲门砖却是一切的起点。
　　这个圈子说到底是凭美貌来立足，女星尤其如此。娱乐圈生来是消耗美貌的，它需要真正的台柱来维持格调，但更需要漂亮的蠢货来维持运作，而美貌只有两三年光阴，所以漂亮蠢货得源源不断地往圈子里补充。
　　貌似机会很多。
　　最怕是连这个蠢货的漂亮都不够格。
　　廖菁慧就是把自己打回娘胎重练，也永远不可能有秦浓十分之一的美艳。她的漂亮只是普通人里的漂亮，是导演眼中的丫头脸，是舞美眼里的后排伴舞，是投资人眼里的“不值钱”。
　　所以机会再多，也没她的份。
　　还好姜睿昀肯顾着她，白杨也肯顾着她，沾亲带故地，她也就在张导和丁导那里蹭些沾光的角色，但小的希望迎来的是更巨大的失望——多少次差一点点就能上女二，结果被其他小花临门截胡。

　　秦浓是精致的利己主义，体贴归体贴，业务的运作上从来不留情，廖菁慧时常被她拿来卖人情——先让她挤进剧组，然后再被挤下去，挤下去就要欠秦浓的人情，于是在其他地方，这笔人情就被置换成新的资源。
　　资源拿去给工作室新签的小花，这朵小花也不是科班出身，但欧洲混血，漂亮得一眼可见，大家也就不在乎她的演技比当年的白杨还丢人。
　　秦浓私下里安慰慧慧：“她那演技是金刚钻都打磨不了，你再等两年，你是科班毕业，吃实力饭的，等得起。”
　　那只是安慰而已。
　　廖菁慧知道秦浓在等谁，她在等郑美容的女儿回国，那才是真正的明日影后，这位郑昕昕小姐和她容貌平庸的母亲一点也不像，生得花容月貌，模特的个子，江湖的性子，背后又有一个娱乐公司总裁的妈，天生就该吃娱乐圈这碗饭。人家根本不用在国内挣扎，十四岁就去美国念书了。
　　秦浓等着这颗小星星学成归来，有心把她打造成空前绝后的大花接班人。
　　而廖菁慧永远只是过渡。

　　导演们倒不在意这个，他们实事求是地客观评价：“小廖，不是你演得不好，只是外形上……不太适合这个角色。”
　　廖菁慧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我们的角色需要更美的。
　　——或者更有后台的。
　　——最好是像白杨钟越那样，又美又有后台的。

　　她起初还会因为这种说辞而感到愤怒，时间长了，变成麻木。

　　求人不如求己，她终于决定在脸上动刀了。
　　既然全天下都嫌弃她不够美，娘胎没给的，她自己来争。
　　第一次成绩喜人，她把原本的柳叶双改成了欧式大平行，上镜果然惊艳许多，她顺利地拿到了一个小制作的女二——原本以为可以是女主角，她在家里照着镜子，刻薄地挑剔自己的脸，觉得原因在于自己的下巴实在太长了，不讨喜，不适合女主角的外形。
　　女主角要看上去善良而可爱，还得有一副聪明相，而她的下巴看上去稍嫌宽大，占据了太多镜头空间，显得配戏的男主角脸小得可怜。
　　不怪导演不给机会，是自己这张大脸能配的男星太少。
　　她把下巴锯掉了。

　　紧接着是颧骨，再然后是太阳穴，之后是内眦，再次改良的内眦，然后是面部全提拉，不可避免地这些五官精致了，她的鼻子就显得突兀了，鼻尖是这样粗糙，那么按部就班地又做鼻子。
　　她的整容是和许多女星一样地毫无头绪，缺乏规划，哪里不会点哪里，哪里碍眼锯哪里，哪里凹陷填哪里，哪里下垂缝哪里。
　　她的脸在两年里神出鬼没，变化莫测。
　　一切核心都为了适应女主角的需要，流行什么样的女主角，她就把脸往什么方向改。
　　秦浓当然察觉她脸上的变化，偶尔投来惊讶的一瞥，可是不做任何评价。

　　刚开始她还瞒着马玉超，后来干脆不瞒了，因为瞒也瞒不住。倒是秦浓看她戴着口罩来工作室，忍不住问了一句：“小马知道这事吗？”
　　廖菁慧勉强地笑笑：“他看得出来吧。”
　　“我问你告诉过他没有？正正经经地，跟他谈过一次没有？”
　　廖菁慧不答她，低头去拧保温桶的盖子。
　　秦浓娇柔地叹气：“就比方这个汤，你回来就给我煮，我听说过去他生病住院，你一次都没看过——我喝得上，你男朋友喝不上，这像话伐？”
　　廖菁慧的脸一瞬间红了。
　　如果旁人说这句话，她是立刻就要生气的，可是浓姐说出来，她反而觉得有种被大姐姐善待的熨帖。那是女人之间才说的私心话。
　　那时候她才明白秦浓的用意，她不是不照顾她，只是单纯地不看好她。在秦浓看来，她应该和宁宁一样，踏踏实实嫁个人，别总在新世纪的风月场里厮混。
　　秦浓恳切道：“慧慧，你可想清楚，勿要想着勤奋努力就能跟别人拼，到时千辛万苦，你承受不起，别人一倍两倍努力，你要千倍万倍。”
　　是的，这些道理她早就明白。
　　可她就是不肯服这个输。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不要太硬朗。”秦浓怜悯地看她一眼：“上进归上进，马玉超那种好男人，你说什么也要抓紧了，走过这村，没有这店。”
　　廖菁慧哪里听得进，她盯着自己汤里的倒影，心想鼻子也该整一整了。

　　做鼻子的那段时间正是除夕，她孤身一人，万里迢迢飞到汉城。
　　万没想到，马玉超从南京追来了。
　　马玉超沉着脸，把手术单看了一遍——他时常跟韩国的舞蹈教练打交道，因此粗通韩文。手术单上贪婪地明列着一长串的项目，慧慧是干脆地自暴自弃，胸也隆了，肋骨也摘了，鼻子也全部重做。
　　认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马玉超发火。
　　“动这么大手术，你一个人都不带，父母不在身边，你死在韩国怎么办？！”马玉超冲她怒吼：“你是不要命了吗？”
　　她死一样地躺在床上，不说话。想起针和刀在身体里走过的感觉，她觉得人生也无非如此，有些人生就的就是残缺，大部分人生就的就是不圆满，需要自己一针一线地来缝补。最初还有自我毁灭的胆怯与疼痛，事到如今只剩下麻木，像盆栽的花认同了自己需要被修剪。
　　是自己非要钻进花盆里。
　　想起这些，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
　　没有什么好哭，这就是认命。

　　她肯认命，但不肯服输，命是拿来改的，不是忍气吞声来活受的。

　　朦朦胧胧地，她从肿胀的眼缝里，看见马玉超哭了。
　　“廖菁慧，你死了我怎么办？”他茫然地抓着她的手：“你至少跟我说一声，我陪着你啊。”
　　除夕夜里，他抱头叹息：“这都是图什么？”

　　那个除夕是格外地寒冷，伴随着他们两人的，只有疼痛和沉默。麻药过去，痛到无法入睡，马玉超于是陪着她在地上一圈一圈地走。
　　早上起来她不肯照镜子，马玉超先看一看她的脸。
　　“比昨天消肿了。”他说。
　　整整两个月，他在汉城陪着她。金总亲自打电话来问，马玉超柔和又强硬地说：“我女朋友病得重，金总，你要怎么处罚，我都接受，但我现在不能回国。”
　　如今的金世安惯会做人，反教公司里来人慰问。

　　待到她好一点，他就拉着她去外面走。他们并肩走在清潭洞的短街上，她戴着墨镜，马玉超也陪她戴着墨镜。
　　“以前陪小白哥来过几次。”他笑道：“韩国也不过如此，电视剧里拍得好，其实你看房平路窄，不如上海多了。”
　　廖菁慧轻轻地挽了他的手臂，柔顺地，她走在他身后。
　　扪心自问，她或许是从那时起，真的爱上他了，刻骨铭心地喜欢他，因为他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向上的温柔。
　　他总能看到好的，忘记坏的，看见乐观的，忘记消沉的。和他在一起的人生是被鲜明的颜色渲染过的。
　　值得人用力去爱。

　　时至今日，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条闻名又短小的街道，它在韩剧里被描绘得何等诱人，而清早起来，它只是零落又寒冷的一条北方的街，仿佛是自己梦想里的上流社会，人到了它的地界，却挤不进它的光艳。
　　可她还是走在那里，希望自己也如剧集里描绘的一样，是前往奇迹邂逅之地的爱丽丝。
　　因为肋上的疼痛，他们走得很慢。
　　那时晨光铺满汉城灰蓝的天空，高高低低地洒下来。

　　写完这个番外，大概会用完我三年的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