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前传》怃念

8、三、螳臂当车（1）

　　往日枪声不绝于耳的射击训练场如今却静得可以听清每一次迈步的回音，颇有些人去楼空之感。
　　这里的训练主要针对位于陆地的枪战，枪靶由静止开始加速运动，能源弹受场内随机变化的引力与空气阻力影响，射击者需在准确判断外力的基础上保证对运动物体的命中率。
　　这是塔尔最常错过的训练，却拿到了最拿得出手的成绩。
　　波坦星系人有着全星际最好的目力，而短程射击时，瞄准精确度的作用远比外力影响大得多。目力是所有人的优势在这里称不上优势，却无疑是射击训练最大的优势，塔尔军事基因不强但绝对不笨，想清这点后便在这项上默默下了些功夫，几次训练下来也算摸索出了点应对外力的方法，勉勉强强将这项练到了合格之上的水平。

　　进到这里，塔尔明显感到身心一畅，一种能者不惧的莫名自信。
　　硙应冷眼瞧着前面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还情不自禁双手交叉高举过头顶做了个拉伸的学生，忍不住挫败地摇了摇头：这么容易满足，这么情绪化，他可真是任重而道远呐。

　　这项训练进行得还算轻松。期间，硙应也就是时不时连说带讽纠正了几下塔尔投入之时即将放飞自我的不标准动作，但她却因这从未有过的无形束缚频频射偏，心急之下气得直在原地跺脚：“射中不就行了，哪儿那么多要求！谁打仗还追求姿势优美啊？”
　　硙应夺过她手中的枪，抬手就在她头上轻敲了下，趁她捂着头转身，便顺势在她身旁做了个标准的示范：身姿挺拔，持枪有力，上膛、开枪、直中靶心，动作行云流水，枪法一击致命，确实是杀气凛然又行动优美啊……
　　“姿势可以不优美，但一定要标准，现在还只是最基础的训练，它的重要性你往后就明白了。”说着把枪还给她，“再打十枪。”
　　“哦……”塔尔似懂非懂地接过枪，注视了几秒，换回持枪手势，身体别扭地动了动，调整到硙应所谓的标准姿势，抬起手臂，瞄准目标。一枪开出，惨不忍睹……心思集中于不自在的身体上，忘记判断外力了……

　　身后有股寒意袭来，仿佛突然跌进了冰柜，塔尔身子蓦地一僵。
　　“放松。”左肩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无一丝杂质的冰冷男声从音频输出设备传出，恰好响在她头顶。
　　塔尔也很无奈，这样一副大质量的高大身躯贴在身后，压迫感不是她想忽略就能忽略的。勉强放软下僵直的背，却又防不胜防地被右手上突然而至的冷意吓得一滞，枪都险些没握稳。
　　硙应握住她的小手，顺便托住将要滑落的枪，以这样半包围的姿势引着她身体随他指令而动：“专注目标，身随眼动，感受环境，蓄势而发，一击毙命。”话音落，能源弹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又消失，对面枪靶上很快显示出此次射击的精准率——99.99%。
　　塔尔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要知道她当时费尽心神琢磨了二十多天技巧捷径打出的最好成绩也就97.71%，突然有这样的突破自然惊喜异常。虽然这严格说来算不得她打的，但塔尔的脸皮一贯较厚……
　　“将近满分诶！”她转回头仰视硙应，场内灯光明亮，照得她眼里光华流转，仿佛萃了无数星光，精致的小脸上是藏不住的眉飞色舞。
　　“嗯。”硙应敷衍地应了声，往旁边退了半步，“你自己来。”
　　塔尔并未觉出什么，乖乖转过身按他方才的指导自己摸索训练。专注目标，身随眼动，感受环境，蓄势而发……尝到过甜头的事她总是更愿意用心，不多时便悟出了好几处诀窍，一枪准过一枪，第九枪竟达到了99.5%的精准率！

　　身侧的硙应却没她那么专注了，虽仍目不转睛关注着她的动作，大脑却有些分神。
　　方才塔尔转头时，他大脑收到了串奇怪的数据反馈，是前颈处几丝细微的触感，退开后才看清，那是她军帽里散下的几缕碎发，因为她的动作恰好蹭到。
　　那是种记忆里不曾有过的触感，他无法想象，却隐隐觉得有些奇妙，有些渴望。七十年来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这具身体有了不满。

　　“硙应，老师？”塔尔把玩着高频使用后还有些余热的枪，偏头打量了硙应好一会才有些恶作剧地开口叫他。她觉得，他一定是走神了。
　　“哦，说。”硙应猛地收回凝视空气的，原本是凝视塔尔持枪手臂的目光，故作镇定地回应。其实即使他不镇定，音频输出设备也没有那么敏锐的情绪模拟功能。
　　“打完了，还要继续吗？”塔尔已经确定，他就是走神了。说着乖顺的询问，嘴角的坏笑却连掩饰一下都懒。
　　“不用了，咳……直接去格斗训练场。”说着便率先转身朝外面而去。
　　“哦。”塔尔失望地放下枪，懊恼错过了个能抓住他把柄的机会。手上利索地将训练用具一一摆回原处，动作间总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忽略了什么。
　　转身向门口的刹那，她忽地一顿，随之亮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继而眼珠也转了转：机械躯体需要咳嗽清嗓子？
　　她就说嘛，只要有人的思维哪可能真的无欲无求无懈可击，硙应肯定有弱点！

　　等塔尔飘飘然小跑着追到硙应，他已经在其中一个训练场边站了有一会儿了，一些不该有的思绪早被他处理好扔到了脑后，面对塔尔虽累得气喘吁吁却仍兴致勃勃地眼神表情，他的淡漠倒真不是装的。
　　塔尔在他的冷淡下终是认了输，顺了顺气息开始观察这一整个布满小场地的格斗训练场。这里的训练她从来都很准时，和曼晞有大半时间都是最早到的，每每那时，这里都如现在这般安静，可是现在……
　　“我和谁打？！”塔尔环视一周后才后知后觉地惊问，这里只有她和硙应啊……
　　格斗训练没有招式要求，将对手打败即可，因为你永远也想象不到那些未知的敌人们究竟会用什么招式。应对未知，才是这项训练的核心。
　　新兵训练时，塔尔从没跟曼晞以外的人组合过，当然就算她想，也是没人愿意陪她浪费时间的。
　　“你？！”硙应投给她的明知故问的眼神，塔尔失声惊呼。
　　虽然在曼晞那儿从没胜过，但曼晞的水平能有多大杀伤力，现在对手突然换成硙应，这不是送上门挨打吗！而且他这钢铁之躯……光是想想，塔尔就觉得身上好像有阵钝痛传来。
　　“不然你想和谁？”硙应有了些不耐烦，话毕便示意她赶紧进场。
　　“可是……”塔尔双手死死扒着入口处的门框，脑中飞速掠过无数种借口。
　　“可是什么？”那声音里应该又加了些冷厉。
　　塔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仰视着那副总也无波澜的眼睛，竟从里边感觉到了威严。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等反应过来，那句“可你是机器人啊”就已经清晰地响起在这片不大场地的每一个角落了。
　　周围空气蓦地凝固，那眼里似有若无的冷意，看不真切，却能清晰感受。塔尔惊惶地望着她，两眼一眨不眨，仿佛等着末日审判般紧张无措。
　　良久无声，塔尔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掌控着，既盼着它松开，又害怕它骤然收紧。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总觉得该解释些什么，可精神紧绷着，说什么都语无伦次。
　　硙应盯着她因慌乱恐惧而无意识紧抓门框至泛白的纤细手指，沉默许久，终是淡声开口：“不是每个与你对抗的敌人都有你那样的血肉之躯。”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不悦可以这么吓人，对“机器人”这一称呼他虽有些反感但倒不至于因此去迁怒别人，见塔尔看他跟看死神差不多的眼神，他其实，有些哭笑不得……

　　女人对情感的变化总是那么敏感，只一句，塔尔便感觉身周凌厉的气氛消散了大半，手上随精神的放松渐渐撤了力道。不确定地又怔怔看了几步远处的人几眼，依旧那么冷漠淡然，之前可怕的气场好像只是她惶恐之际恍惚见到的幻觉。
　　“可以开始了吗？”
　　“啊……哦。”塔尔半明半惑地因他这句问话松开门框走进了场中。
　　一阵劲风袭过身前，腹部剧痛，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早已被掀翻在地……
　　“进了训练场就如同进到战场，你没法预测危险会从哪里出现，你没有精力分神。起来！”硙应不知何时又换了种气场，整个人如膛上子弹般蓄势待发，严阵以待的状态仿佛真在面对一场大战，纵使“敌人”只有塔尔。
　　“咳咳……”硙应的拳头打在身上真的很痛，塔尔不曾想他真会这么不留情，一点防备也无，恍惚间便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拳。看硙应的样子便深知自己此时已无退路，咳了两声，只得忍着剧痛摇摇晃晃地站起。
　　又是一拳……

　　本就不是对手，又被重击那么多下，塔尔仅凭一腔怒气哪里撑得下去。七、八招过后，再次倒下的她便再也不肯起来了。
　　“起来。”
　　“你打死我吧，我死也起不来了。”塔尔仰视着从这个角度看去更为高大的人，破罐子破摔地同他用眼神对峙。
　　“不恨我吗？”
　　塔尔张了张嘴又赶忙闭上，“恨”，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
　　“这么光明正大报仇的机会，舍得错过？”
　　“又报不了。”
　　“躺着不起来和晕倒算同一等级吧。电流……”
　　“你卑鄙！”虽不大清楚“电流刺激法”到底是什么，但能被硙应拿来威胁的，她不敢小觑。

　　螳臂当车是不自量力，但明知能力悬殊却勇往直前，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