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春台 山鬼谣》悠悠晴天

12、帝春台

　　眼看穆州王麾下的叛军就要兵临城下，京师中的老百姓能逃的纷纷举家外逃，逃不了的也在想方设法找地方躲藏。据传，穆州王率领的是天军，顺承的是改朝换代、除旧革新的天意，所以才会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朝堂上也是乱作一团。有些朝臣早已不动声色地脚底抹油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十几位至忠之臣、一支京师卫戍部队和不足三百人的死忠侍卫。留下的朝臣们齐齐聚在大殿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力劝孝宗公冶弘以保存皇家血脉为重，先放弃京师退守帝春台，然后再图谋后路。

　　帝春台是皇家的一座离宫，开凿在距京郊百余里外的青崖山上，本身山势陡峭，再加上前有大片水域，后是悬崖峭壁，出入皆一条通道，易守难攻。因其中设有皇家祭祀春神东君的大型祭台，故名“帝春台”。

　　坐在皇座上的弘拧着眉头，眼神凝聚在脚尖旁的方寸之地，却有些空洞。在朝臣纷乱的争执声中，他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想要想出点什么，然而，却只有一个念头死死地萦绕在他的脑中：他不是那种昏庸的皇帝，他尽力了，却不明白何以弄到如此地步。若是丧国，叫他何以面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他是曾在众臣面前发下过誓言的。可如今，是死守京师以身殉国更能忠孝节义，还是如朝臣所谏先退守帝春台保存血脉以谋东山再起更为明智？

　　一瞬间，弘似乎已经听到了叛军准备攻城的呐喊。他惶然地抬头，却还是只见堂下吵吵嚷嚷的臣子们。他下意识地扭头向左看去，看到小小的赫正扒在西侧殿的门上探头探脑地朝大殿中看。当他看到父皇扭头看他时，便冲父皇挥了挥手，充满稚气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片天真无邪的笑容。

　　赫的这个年纪，还不能明白他的父皇以及他父皇的天下正经历着怎样的水深火热。

　　然而也就是赫的笑容，在一瞬间帮助弘做出一个决定：退守帝春台。

　　皇令下达，有人哭，有人笑。一干早已慌手乱脚的太监、宫女们开始为皇帝和后妃们准备启程的东西。所有不必要的东西全部舍弃，只带最重要的。由于时间紧迫，平日里的好些规矩便也被忽略了。乱哄哄的翻箱倒柜中，弘仿佛看到了帝国的末日。他向驻守京师的两位将军部署完死守京师拖延叛军追击步伐的任务后，便心烦意乱地溜达到瑶的琅华宫。

　　琅华宫里不仅仅有瑶，还有其他几宫的妃子。有人在抹泪，有人在发呆，而瑶则是抱着似乎有些受惊吓的赫，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低声在他耳边轻唱着什么，一脸的平静。众人见皇帝到来，连忙起身行礼。

　　弘挥手叫她们起身。他清了一下嗓子，压低声音道：“此去前途未卜，但由天命……若有更好去处的……就散了吧……”

　　妃子们哭声一片。

　　弘走到瑶面前，问她：“你呢？”

　　瑶轻轻一笑：“陛下去哪儿，臣妾就跟陛下到哪儿。”

　　弘从她怀中抱过赫，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瑶平静地回答。

　　很快，一支被精简至极的车马队伍在混乱中冲出了北城门，朝西北方向而去。

　　不日，京师失守。叛军之首穆州王下令大军在京师休整，同时派出一支千人组成的精锐队伍继续追击孝宗帝余部。可怜孝宗公冶弘前脚刚到帝春台，后面的追兵便至，来不及继续北逃，就被团团围住。

　　追击的队伍试图攻入这座离宫，皆败。便只得在对面安营扎寨，死死围困离宫，耗尽其中之人的粮草，便能如困兽般被一举拿下了。

　　孝宗公冶弘这边也看出了对方的意思，他一面安排心腹侍卫准备携太子由后山悬崖突围继续北逃，一面积极备战。他已经有了殉国的决心。

　　正在僵持中，对方的兵力突然得到了增援，又不知得到了什么样的命令，突然对帝春台发动起新一轮的猛攻。眼见从后山悬崖出逃的途径还未完全被探明，前方的进攻却一轮比一轮猛烈，弘也只得下令由一位心腹之臣带领四个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死忠侍卫护送太子赫出逃。

　　身披铠甲一脸烟黑的弘从火线上下来送别赫。看到那个被换装成平民孩童，紧紧抱着瑶不放的赫，那个小小的儿子，弘的心中猛地一痛。他闭了一下双眼，又睁开，放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头也不转地对心腹之臣命令道：“太子尚小，不能离了皇后，你们，带皇后一起走！”

　　瑶的身子猛地一颤，但在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之时，就看到小小的赫扑向弘，哭泣着恳求：“父皇，儿臣也不要离开父皇！”

　　弘抱起赫，为儿子抹去还在不断落下的泪水，结果把他抹成了一个小花脸。弘轻笑，对儿子嘱托道：“赫，你是父皇唯一的希望，父皇希望赫能好好地活下去。而且，现在父皇要给赫下一道圣旨，因为从此之后，赫是要长成顶天立地男子汉的，定能完成父皇的嘱托。”

　　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弘拉过瑶的手，将她的手放在儿子赫小小的手上，道：“从此之后，你要和母后相依为命，并且替父皇照顾好你的母后，记住了吗？”

　　赫的脸上露出了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凝重，对弘使劲点了点头。

　　瑶已经泪如雨下，她哽咽着说：“不，陛下，臣妾要留在您的身边……”

　　弘将手放在瑶的肩上，道：“朕也有圣命给你……照顾好赫，让他长大成人，无论身处怎样的境遇，一定要有快乐……好了，你赶紧去收拾一下，带赫上路吧……”说完，他将怀中的赫狠狠地交回到瑶怀中，便头也不回地重返战斗了。

　　弘知道，这便是他们一家在这尘世中最后一次的团圆。

　　叛军的攻势持续不减，弘带领守军浴血抵抗。在血与火之中，弘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他大叫着弯弓射箭，将平生所有的抑郁、愤怒、委屈、哀怨化为箭端燃烧的怒火，向叛军射去。

　　忽然，一支从天而降的利箭向他呼啸而来，“噗”地一声，穿透了他的右胸。巨大的疼痛让弘脑海中一片空白，愣在了原地，直到有军士将他按住，拖到后方。

　　弘仰面躺在地上，粗声喘着气，虽然知道身边有人在忙活着为他疗伤，但不知怎地，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于解脱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面孔闯入到他的视线中。

　　是瑶！

　　弘猛地抓住瑶的手。

　　“你……为何违背朕的圣命？”

　　瑶反握住弘的手，平静地回答：“没有我，赫会更安全。”

　　弘的脸上露出一丝迷惑，下一刻，便一切了然。

　　瑶查看了弘的伤势后，便跑去找来纸笔。弘看到她在纸上奋笔疾书了几个字，然后将之折成条状，扎入箭端，便携弓箭向对垒的火线跑去。

　　弘想要起身阻拦她，却先咳出一滩血来。可他还是命人将他扶起追瑶而去。

　　瑶猫着腰，穿梭在用于防守的城垛之间，一边奔跑，一边瞭望。直到她看到攻城的乱军后那支闪着寒光的银枪，她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冒着被乱箭射中的危险，起身拉满弓弦，将带着讯息的箭射向银枪所在的方向……

　　一个帝春台久攻不下，连本在京师休整的父王都来督战了。手持银枪骑在马上督战的舜正焦急万分。忽然，一支羽箭直直向他飞来，眼尖的他一下便发现了箭头上扎着看似字条的东西。那支箭“铮”地一声扎入他身旁的土中。舜疑惑地跳下马，将箭拔出取下字条来看。上面竟然是瑶的字迹！ 瑶竟然在帝春台！他心中一阵狂喜。

　　然而字条的内容却让他心中一坠：请放过弘，他已是强弩之末。

　　“是什么？”

　　舜冷不丁听到父王严厉的声音，心中无由来地打了个突，不知所措地将手中的字条递了过去。

　　穆州王接过字条低头看，脸上瞬间显出惊讶的表情。然而也不过极短的时间内，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常态。

　　“这好像是瑶的字迹啊……”

　　“是的……”舜心中乱作一团，只能简单作答。

　　穆州王又看了看那张字条，然后抬头眯起双眼远眺帝春台所在的方向，沉吟了一下，道：“这里面……恐怕有诈……”

　　“父王……”舜想说点什么，却见父王对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来人，速速传令前方孟将军停止进攻，并向帝春台上顽抗的余孽传话，让写这张字条的人现身一见。”穆州王向传令兵下令。

　　传令兵得令后，跳上战马急匆匆向最前沿冲去。

　　“走，我们也上前去看看吧。若不是瑶，今日便是他们的死期。”

　　不待穆州王说完，舜已经跳上战马策马而去。穆州王面目冷峻地看着近乎失态地向前冲的舜，心中很是不快。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一个心腹侍卫，低语道：“若不得已，你知道该做什么。”说完便也策马向前而去。

　　顽抗的帝春台守军忽然发现穆州王的军队不但停止了进攻，而且后退了一段距离。他们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怎样的阴谋在等着他们，却也不得不停下来，稍作喘息。这时，只听城下一人洪钟般的声音在异常寂静的战场上响起：“请写字条之人现身一见！”

　　疲惫不堪的守军将士们相互看着，不知敌方所云。而这时，他们赫然发现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正努力爬上城头。

　　“危险！”弘虚弱地喊道，却又吐出一口血来。扶着他的侍卫连忙让他躺下。

　　瑶挺直了身子站在城头，顺手整了一下落在脸上杂乱的碎发。那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些许激动，因为她知道，对方中能认得她字的人，不外是父亲、舜、穆州王……

　　“城上是何人？！”下面有人大声质问。

　　瑶清了清嗓子朗声回答：“仲氏女，瑶。”

　　此时，她看到那个手持银枪的人出现在众军之前，极力抬头向城上看。她也极力向下看，看到那张令她心潮涌动的面孔。

　　舜呵，黑了，瘦了，却越发显得成熟刚毅。

　　舜看着城头上站着的瑶，一时百感交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瑶整理了一下情绪，开口道：“孝宗帝已身负重伤，众守城将士也疲饥交加，大家本是同生，何必继续相残下去……只望穆州王能网开一面，速救孝宗帝性命，并赦众守城将士无罪，孝宗帝自愿禅位，不求以宗室相待，自愿流放荒野，永不踏入京师半步……”

　　弘听到瑶说出如此令他羞辱的话，一时怒火攻心，又吐出一口鲜血。他强忍剧痛向瑶喊道：“休得胡言！朕怎能作苟且偷生之人！”

　　瑶转过身来看向弘，轻声道：“陛下，我们确实是无力回天了，举手之劳做些善事，放过这些将士的性命吧……”

　　弘沉默不语。

　　瑶转身看向舜，而舜转身看向了穆州王……

　　穆州王一时间并未发话，他定定地看了看站在城头的瑶，又看向身边仅剩的儿子舜。看到舜眼中的那丝疑惑和犹豫，他便做了个决定。

　　穆州王连身子都没有动，看着舜，却大声向瑶喊道：“你不用欺骗我们了，本王了解孝宗，他是不会甘愿投降的！”喊话的同时，他不动声色地暗暗向身后的侍卫打了一个手势。

　　舜果然急于回头看瑶等待她的回答。于此同时，穆州王身后的那名侍卫迅速搭箭弯弓……

　　然而就在他即将射出那致命的一箭的当儿，瑶的身子忽然晃了一下，旋即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一把飞来的利剑已然从后背穿透了她的胸膛……

　　瑶痛苦地转身望向弘，弘躺在地上，直直地望着中了剑的瑶，脸上一派震惊……

　　一丝鲜血顺着瑶的嘴边流出……她忽然笑了，笑得是那么轻松，放佛多年前刚刚进宫时那个令人快乐而又温暖的小丫头又回来了……

　　弘眼睁睁地望着瑶倒身摔向城下，消失在他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前……

　　同时，一个男人的嘶吼在城下响起……

　　一名守城军士跑过来痛心疾首地对弘说：“陛下，皇后叛国……士可杀不可辱！”

　　弘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死死地盯着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这最后的战场，显得更加诡异地宁静……

　　“焚城！殉国！”片刻后，弘咬牙切齿地下达了死令。

　　穆州王的军队目视着帝春台上忽然燃起的熊熊大火。可奇怪的是，王并没有再次下达攻城的命令。

　　大火烧了三天两夜，当整座离宫几乎全部化为飞灰残垣时，这场改朝换代的战乱以穆州王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第二年，公冶氏天下改纪元为“穆宗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