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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001章 假扮 ...

  •   风雪翻空,冰花拂面。

      杭城今岁的除夜,较往年更冷上一些,自东青门瓮城往临安府走的官道上,几座石桥都覆上了白雪。

      官道中,一支车队正跟在两个小吏身后走。

      车队中央,有一匹毛色雪白的骆驼,周围护了二十个短袄狼皮的汉子。

      骆驼前,则是一辆装潢富丽的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交领窄袖、胯袍帛带的青年,青年闲闲扯着缰绳,口中哼着异域的小调。

      东青门俗称“菜市门”,往年除夕这里都会挤满了贩卖年货的贩夫走卒,奇花异果、精巧面作顺着城墙和官道排出数里,鲜色伞旗和花篮闹杆将小半个天都遮蔽。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极目而去尽是新春嬉游和赏心乐事。

      可是,今年这菜市门却静得出奇——

      除了簌簌白雪,便只有青年轻快的小调:曲子并非中原腔调,似是西州、渭水一带商人赶骆驼时,伴随清脆驼铃阵阵随口唱的歌谣。

      而白骆驼,正为西平府盛产,乃是西夏这些年与大宋往来朝贺的佳品。

      新春大朝会在即,各国使节都赶在元日前进京。

      负责接迎的殿中监下往来信所并客省四方馆也开始忙碌,早前三佛齐国才到,晌午未至,便又听得城门守卫来报,说西夏使团在东青门待迎。

      自靖康之乱、宋室南渡后,西夏与大宋也休了干戈。

      西夏每年元旦都遣使朝贺,宋官员也渐渐同几个来往的固定使节相熟。

      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洽接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中年胖子,而是侧坐在车架上的这名青年。

      青年自称是西夏使团副节,名唤赵与风。

      问起胖子正使,赵与风只道正使抱恙、身不能起,卧在车中。

      “副、副节大人——”

      口哨曲调悠扬,在这出奇安静的街巷上,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小吏忍不得跑到车架前:

      “您、您还是暂歇一歇吧,前头菜市口正杀头呢!”

      “上赶着除夜行刑?”赵与风挑眉,“看来是罪大恶极。”

      小吏摇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惋惜:

      “不过是几个说错话的进士罢了……”

      “进士?”

      赵与风面色微变,眼眸中闪过数抹复杂神色,停顿间,旁边民巷内忽然闯出一名披麻素服的妇人:

      妇人秀发披散、脸色蜡白,看着状似疯癫、一双眼却亮得渗人。

      只见她赤足急奔,趁众人不注意时,竟一矮身钻入刑场。不待守卫反应,便直指帐前监斩官大声喝骂起来:

      “你们这帮贼狗攮的东西!惯会助纣为虐!”

      “二郎他犯了哪条刑律,不过写首诗,何至于丢了命?”

      “他不过是说了你们这起子小人不敢说的话,就叫那秦桧老儿怕成这样!”

      “他逐斥异己、大戮将才的丑事做得、难道人还说不得吗?!”

      愣是谁也没见过这等悍妇闯法场的阵仗,监斩官更被骂得愣住。

      倒是跪地的几个囚犯中,有一个急急抬头:

      “秋娘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哈——”妇人大笑,状甚痴癫:“我来做什么?我来看这颠倒黑白的世道、看他秦家如何一手遮天!看他要杀多少士人、杀多少朝臣!再来看这帮狗官、如何帮着奸贼害人!”

      围观的百姓听妇人言道秦桧,各个面色悲戚,却垂眸不敢多言。

      当今宰相权倾朝野,台上跪着待斩的就是前车之鉴。

      监斩官终于回神,愤而起身:

      “哪来的疯婆子!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污蔑圣相,还不快将她拿下!”

      士兵闻言纷纷朝着妇人围来,妇人却大笑着往刑场中心后退,她眼中逼出血泪两行,如白雪红梅,看得赵与风有些动容、暗中握紧了藏在车架下的龙泉宝剑。

      这时,妇人低下头,神色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孩子,这蠹虫遍地、满是恶臭漆黑的人间,你不来也罢。”

      “爹娘无用,护不得你一世周全。倒不如今日我们一家三口同赴黄泉,也好叫天下人看看——偌大的临安府、竟容不得小小百姓安居乐业!”

      言毕,也不顾那囚犯挣扎着扑过来、凄厉大喊的“不要”,妇人竟合身扑上、欲夺那刽子手的长刀。

      赵与风面色一凛,刚欲拔剑动手,就被围拢在车架旁的一个汉子按住,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

      人群中又有异动,两个黑衣蒙面的汉子窜出,飞快朝妇人方向赶去,其中一人眼看就要拦住那刀。

      然而,

      刀并没有被打落,反而以一个更诡异的角度割向妇人颈项,撕裂的可怖伤口溅出大量鲜血、将帐前三尺黄幡都染遍。

      两个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叫那军帐中激射而出的两枚令签给射穿了喉咙。

      他们暴睁着双目,指着军帐的方向,终是摇晃倒地。

      白雪簌簌下落,如落羽般在横死的三人身上织就素锦一片,渐渐发黑的浓血顺刽子手的刀口蜿蜒,将那柄长刀涂满了冤和怨。

      像是十三年前,大理寺狱中,岳飞将军挥笔在供状上写下的两个“天理昭昭”。

      监斩官也被溅了满脸血,一众士兵们也被这惨况骇得不敢上前。

      法场上有风吹过,裹着一地残雪猩红将帐前的垂帘翻卷。

      帘中传出一声轻叹,黄幡微动,一只白皙的手挑开帘,手的主人是个身披大氅的俊美男子:长发如瀑、墨眉如裁,白皙精致的面容上无喜无悲。

      他极慢地走到法场中央,垂眼弯腰,从那血腥惨烈的三具尸首旁慢条斯理地捡起了地上的刀。

      上刑场前,刽子手的刀都要磨得快而雪亮。

      而此刻一尺长的鬼头刀上,却染满了雪泥和赤黑的血。

      俊美的男子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绣着白梅的黑色绢帕,旁若无人地将刀上的脏污揩去。他的手皓腕胜雪、骨节分明,狭长的凤目如点漆,美人白手拭血刃,倒显出几分诡异的风情。

      赵与风皱了皱眉,那人手腕上有一副手串,不过色泽极浅,像是珍珠贝母所制的纯白佛珠串。

      男子擦好的刀,转头自然而然地递给了旁边的刽子手:

      “时辰已过,大人还不施令行刑么?”

      他的声音清冷,仿佛是枯树枝头悬挂的寒冰,骤然砸下来叫整个法场的人恍惚回神。

      监斩官这才慌慌张张抹了脸上血、宣令行刑。

      围观的百姓怆然,有几个还偷偷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赵与风则捏紧了手中的缰绳,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问前面带路的小吏:

      “那人是谁?”

      小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您问方才那位大人么,是皇城使、干办皇城司亲事。”

      原来是皇城使。

      赵与风嘴角抽了抽,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神情:直属皇帝的鹰犬,专干伺察、排异的勾当。

      经了菜市口法场一事后,后半程的路途中,整个使团都显得有些沉默起来。

      冒着渐大的风雪,一行人终于在登平坊下鱼钥前,来到了客省四方馆门口。殿中监的几个太监早早翘首以盼,远远听见车辂声,便提着宫灯一溜小跑来——

      眼看是赵与风,而不是他们相熟的胖子,几个太监面面相觑,经了小吏一番解释,赵与风又使了几个红布包的碎银子,才叫他们重新展露了笑脸:

      “副节远道而来,我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公公客气,一路上都听正使说,这几日是馆内最忙的时刻,倒是我们叨扰了。”

      “不妨事、不妨事!”

      见赵与风客套,出手也同样阔绰,几个太监对视后都觉得这趟接西夏使团的差事果真肥缺,又掂量着手中红包的分量,吩咐下人给赵与风他们安排了南向的一个小院。

      小院唤名留仙居,坐落在仁孝登平坊巷内,虽距离四方馆大门较远,却安静舒适,与禁中大内的后门——和宁门仅有一墙之隔。

      除了骆驼,西夏使团还带来了不少金银和上好的青盐、芦酒,太监招呼下人帮忙来卸货。又预备了马夫,准备上前去照料那辆装潢富丽的马车。

      “哎——这位先生且等等!”

      赵与风拉住马夫的手:

      “我们正使大人还在上头呢!”

      马夫一顿,太监也略微迟疑:虽说正使抱病,但西夏也算是知礼之邦,掀开帘说上两句话的功夫总该有,怎么方才他们应对许久,也不见车厢内有动静。

      犹疑间,赵与风主动接过缰绳,朝着他们一拱手:

      “我们正使大人行到利州就发了病,低烧咳嗽还浑身发水肿,实无法起身,还望诸位体量。”

      那些太监一听如此严重,又露了担忧:

      “可请大夫看过?是什么症候、需吃什么药,需不需请御医来瞧瞧。”

      “公公客气,”赵与风摆摆手,“在利州就请人看过,说是吃伤了东西加之水土不服,只需吃上两副药、多休息两日调养便是。药我们带着,待会儿叫人煎了便是。”

      太监犹豫,还是劝赵与风请个御医来看。

      “公公好意,我们心领。但大人一早交代我们——让我们不要张扬,说叫人知道了,还要怪罪州府招待不周。”

      几个太监想想也是,贸然请了太医,御史台的谏官议论,只怕也要说是他们殿中监的不是。

      如此,太监们也便按下一见西夏正使的心思,只吩咐人开了大门让赵与风驾车送正使去留仙居安置。

      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看见——

      那装潢富丽的马车里,有一个身穿锦袍戴缁布毡帽的胖子,嘴里塞着厚厚的棉布、鼻涕眼泪横流满面,他的手脚皆被五花大绑,整个人如蚕茧般、被困在了几卷厚而吸音的绒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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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01章 假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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