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小子影

31、故地重游，恍如隔世

　　1945年 9月20日诸城

　　此后两天杨慕次再也没有出现在阿初的面前，只是每天午夜的时候会到阿初的窗前站这么一会儿。听王玉龙报告大哥今天去了哪里心情如何。说话间自顾自的笑着，偶尔抽上一支烟，静站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早，王玉龙收拾完毕，来到阿初的房门口等着阿初出门。九点杨慕初一身素衣，手上没有任何行李；开门微笑。
　　“杨先生，已经准备好，我们先去上海，团座说那里有人接应。您在上海好好养养身体，那里的医院比战地医院好太多。我和另外三个人送您到英国再回来。”王玉龙提着两个大箱子起身。
　　“你不是有军职？”阿初问道。
　　“已经辞掉。团长准了。”王玉龙说完傻笑道。杨慕初点头，个中缘由，他不想再问。回头看了看住了约莫一周的房间，顺着后面的落地窗，看着后面的山丘，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天夜里的雨打下太多的落叶，山上已经不再青翠；显得几分寂寥。
　　回身，看着院子里的小花园，早饭依然放在上面，今晨是一碗鮥鱼汤，油条，几片烤面包，还有一杯牛奶。慢慢走过去坐下：“几点出发？”
　　“杨先生慢慢吃，我们再过一小时出发，明天早上就能到上海，只是委屈杨先生在船上带上一天一夜。天气转凉，我们给您备下一些衣服，我先送到车上。”王玉龙说着礼貌的欠身走出院外。阿初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鱼汤，没有腥味，显然杀鱼的时候就做了精心的处理，并且烹调的时候，刻意去腥。鱼汤甚白，俨然是小火清炖很久才会将鱼中的蛋白炖出。咬了一口油条，素油烹炸，面很蓬松，中间的缝隙，包裹着热气含入口中心里都暖暖的。眉宇的微微抽动，平日里每每都会出现的餐食，今天吃起来却包裹着心酸的味道。往日里看着欣欣向荣的院子，也似乎蒙上了灰黑的面纱，就连天气，也似乎带着苍凉，果然秋天来了。

　　“杨先生，早饭不合胃口，我让他们换。”王玉龙送完行李回来。看着阿初几乎没有动早餐。
　　“没有，很好。”阿初淡淡一笑，又拿起勺子；停了一会儿，复又问道：“你们团长最近很忙吗？”
　　“最近还好，他今早去师部了。如果您要找他，我可以立刻给他打电话。”王玉龙面露欣喜，要往外跑。
　　“不用，只是问问。”阿初即刻叫住王玉龙。
　　“哦，我意会错了。”王玉龙笑言。一阵沉默后，王玉龙见阿初又吃了几口饭，放下手中的勺子起身：“我们走吧。”
　　“好，不过杨先生，您要稍微乔装一下。”王玉龙拿出一些帽子眼镜之类的东西。阿初抬起头看不解
　　“哦，这个，主要是您和我们团长面貌相似，怕是引起误会。尤其是到上海以后，听团座说您之前在上海是响当当的人物，怕是惹来麻烦，误了您的船期。”王玉龙解释。阿初点头不再多言，随着王玉龙走出院子，没有再回头。团部门口，停着两辆轿车，另外三个随行的人也都已经在等着。一人快走几步，帮杨慕初将门打开，阿初单手扶着车门顿了顿，而后直接上了车，众人也随着上车。阿初靠在车内，转头看向办公楼。最后定格在一个窗口，似乎可以看透厚厚的窗帘，看到后面那个满副忧伤的眼神。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渐渐凝结。车子慢慢启动，驶向码头。
　　1945年9月21日上海一天一夜的船期，到达上海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海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阿初简单乔装了一番，王玉龙将临时通行证交到阿初的手里。阿初打开一看是新的，华侨证名叫李云轩。看阿初看的出神，王玉龙说道：“委屈杨先生了。”“你们有心。”阿初淡然一笑。拿起一箱行李准备下船，王玉龙上前一步将箱子接过：“还是我来拿。”“好。”阿初没纠结，缓缓松手；走出船舱。走上甲板，低头看着东部的商业中心，繁华绚丽，只是码头也是众多人气。慢慢走下扶梯，通过安检。码头外已经有两辆车子等着。一个司机恭敬的走过来，给阿初微微行礼，接过王玉龙手上的箱子放入后备箱。打开车门：“杨先生请。”。阿初抬起头，看着这人，分明的棱角，眉宇间一身正气呼之欲出，绝不是司机这么简单；加之又叫自己杨先生。回头对上王玉龙释怀的眼神，心中便也释然；笑着道谢，躬身坐进车内。车子开得很慢，司机刻意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绕着圈：“杨先生是的上海长大的吧，这几年上海变化也挺大的。”“应该是的，只是忘记了。”阿初微笑。“那就转转吧，说不定对您的康复有些好处，上海这里我们已经给您安排了一个幽静的住处。也预约了几个有名的医生，都会到家里应诊的。船期是下月的16号，这段时间您安心调养就好了。”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着阿初说道。“不用了吧，杨先生应该很累了。”王玉龙有些担心。“还是转转吧，谢谢。”阿初道谢，转头看着窗外，雾还没有完全散去，零零稀稀的毛毛雨已经飘起，裹在微风里，从窗口吹进车内。王玉龙要将杨慕初一侧的窗户关上，阿初微微抬手礼貌拒绝：“一点小雨没事的。”王玉龙点头，默默坐回原位。车子就像是一个移动的暗屋，缓缓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阿初始终看着窗外。王玉龙一直从后视镜中看着阿初的神情，他读不懂，就像读不懂杨慕次一样，读不懂眼前的人；总是觉得他那淡淡的情绪下，藏着太多的忧伤；尤其是这一天一夜，他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好像陷入沉思，好像又在放空。总是觉得抓不住，团座多次关照一定要保证杨先生的安全。王玉龙所以分外小心。只是总是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少了些什么，让他很恼火，很担心。“今天有医生到家里吗？”王玉龙问司机。“有的，下午会来。”“好。”王玉龙松口气，必须立刻找个医生给杨先生看看，这么悬着总是不安。车子转了两个小时，停在原来法租界的福佑路东街的一间别墅前。收拾东西下来，王玉龙请阿初先去休息。下午医生来过，只说了身体需要调养，失忆的情况应该是头部受到过重创并且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只能慢慢缓和，一时之间是治不好的。“那其他没什么吗？”。“没有，不过要注意休息，千万静养就好。”“你确定？”王玉龙再次确认。“是的，人好好的，不要再受什么刺激就好了。营养你们多注意。他好像很久没吃什么了。我给加了一瓶营养，刚睡下。晚饭你们多留心。”医生倒也耐心安抚。王玉龙连连道是。送走医生，就张罗人开始准备晚饭。9. 大爱无言快二十天的精心安排下来，阿初的面色再次恢复了些许红润，看的王玉龙也稍稍放了心。早晨阿初总是喜欢到院子转转，坐在长椅上看看书。此时别墅的大门被推开，那天接阿初的司机出现在门边，阿初抬头微笑，接着看着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鼓鼓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稍稍压着眉头，揪着小嘴；正望着自己的方向。而后慢慢的整个身子都从门缝中探出来，微微站直了身体，抬起头讨好笑了笑，迈着小步子跑了过来。阿初愣在当场，手上的书也不知何时已经掉到地上。泪不知何时早已模糊了视线。
　　当杨慕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抹去泪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爱华已经从自己的回应中，得到了答案，驱走了先前的恐惧。跑到自己的身边，坚定的抱着自己的腰叫了一声：“爸爸。爱华终于见到爸爸了。”阿初顿了好久，慢慢抱起阿华，抬起头看到刚才的司机已经离开。再次低头看着爱华，小家伙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兴奋和期待，和爱中一样的摸样，只是比爱中圆滚些。阿初看着忍不住愣神。“爸爸？”爱华又叫了一声，充满探寻。“恩。”阿初微微恩了一声，拦着爱华的手又紧了紧。“真的是爸爸！”爱华抱住阿初，高兴的喊着：“爸爸和叔叔好像哦，杜爷爷没有骗我。”阿初低头一笑，用手捏了捏爱华的脸蛋，宠溺的问道：“第一次见，不怕爸爸吗？”爱华张着嘴，不解的看着阿初，一副爸爸好笨的摸样：“是爸爸，为什么要害怕。爱华看到好多爸爸的照片哦，第一次见叔叔的时候，叔叔穿着军装我都不怕。爸爸这么好，为什么要怕爸爸。爱华终于看到真的爸爸了，不是照片，嘻嘻。”说着双手搂着阿初的脖子，小嘴贴到阿初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阿初愣愣的看着儿子，轻哼着笑出声：“谁教你的？”“婶婶说这是礼貌，国外的人都是这么做的。爱华喜欢爸爸。”说完捂住小嘴呵呵的笑：“爸爸好害羞。”阿初听到爱中的话突然笑出声：“爸爸害羞？臭小子。”笑容随后又僵住：“爱华说的婶婶是谁？”“晓江婶婶啊，她偷偷把我带出来，她说爸爸要带爱华出去玩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回去后杜爷爷会不会生气。”爱华眨着眼睛看着阿初，只见的爸爸的脸色越来越差。有些害怕：“爸爸怎么了？”阿初笑一下说着没事，抱起儿子走回屋内，叫来王玉龙。王玉龙见到杨慕初抱着爱华有些惊讶。阿初的脸色更加的阴沉：“爱华的事情，你早已知道了，惊讶什么。”“杨先生你记得···”王玉龙张着嘴半天没有闭上。没有理会王玉龙的问题，阿初此刻只想着必须了解目前的境况：“麻烦你立刻帮我联系俞晓江，我要立刻见到她。”“俞小姐？您认识俞小姐？”王玉龙一团乱，团座只是将俞晓江的联系方式给自己，但是他没有见过俞晓江，每次都是和那个司机联系。而杨慕初知道俞晓江。他可以确认杨慕初不是失忆，但是他搞不懂这里面的关系。该不该按照他的意思去做。阿初看出了王玉龙的意思：“你如果还想见到阿次，就立刻照完说的去做。想办法让俞晓江过来。”见到杨慕初有些凶狠的表情，爱华下意识的抱着阿初，喊了一声爸爸，阿初回以微笑：“没事的，爸爸和王叔叔说正事。”转头看着已经慌张的王玉龙，严厉一声：“还不快去。告诉他是六年前的杨慕初要见俞晓江，她会来的。”王玉龙哦了一声慌张的跑出门。阿初皱着眉头陷入深思，事情没有理清楚，可是直觉告诉他，情况很不好。爱华看着爸爸笑笑：“爸爸，爱华没有吃早饭呢。”阿初回神，笑着：“婶婶没有给爱华早饭吃啊？”“婶婶说，爸爸这里有好吃的。”爱华笑道。“爸爸这里有？呵呵，恩，做饭的阿姨走了，爸爸给你做些爱华爱吃的好么？爱吃什么？”阿初放下爱华，走去厨房，爱华迈着小步子跟在后面：“虾子，爱华最爱吃这个了。”阿初环视了一下厨房，只有鱼没有吓，低头问道：“爸爸给你做蒸鱼吧，不吃虾子了好不好？”“好。”爱华频繁点头，连连道好。阿初慢慢卷起袖子，拿出菜板和刀子；爱华一直站在后面。只是阿初的动作动动停停，思绪早已经飘去远方。恐惧一点点的在身边聚拢，心中忍不住暗骂。阿次这个混蛋
　　约莫一个小时，阿初抱着爱华正在吃东西，门开了，俞晓江一番乔装的打扮推开门。多年过去，恍如隔世，恍惚间仿佛已经洗尽铅华。但岁月似乎并未在两人脸上沉淀，只是为他们平添了更多的坚毅。俞晓江拿下帽子，额头的疤痕也暴露在阿初目光下，俞晓江自顾一笑：“当年玩火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爱华吃的满嘴的东西，双手也油腻腻的，不管不顾的跳下凳子，跑过去：“晓江婶婶，你这么快就来了，本来不是说等到我们从国外回来再来看爱华的？”俞晓江拿出手帕，帮爱华将小手擦干净：“婶婶想你了啊，跟廖叔叔出去玩会儿，婶婶有正事和爸爸说，好不好？”俞晓江回头指了指一早带爱华来的司机，爱华回头看看阿初，阿初微笑的点点头。爱华也笑着答应，跑出门边。王玉龙也识相的关门出去。留下曾经并肩作战的二人，再次重逢的个中苦涩，抵不过阿初心中的焦急，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阿次呢？”“在上海。”俞晓江走到桌边坐下，聪明如她从王玉龙来找自己的时候，就了然了阿初的情况。“我要见他。”阿初语气坚定。“我只答应阿次将你和爱华安全送出国。”俞晓江记得和阿次的几次连线，虽然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是听出的却是满满的忧伤。“晓江，阿次现在很危险，杜旅宁很快就会发现爱华不见的，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阿次。”阿初有些激动，这段日子，他努力的压制自己的情感，全当自己的感官全部消失，不复存在。只是希望可以安静的离开，不去打扰任何人的生活，只是他再次低估了阿次这个家伙的执拗，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他依然如此。“我知道。”俞晓江微微点头。“你知道？”阿初猛然一震，事情似乎并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你们打算做什么？”“这个你无须知道。”俞晓江起身，依然有些冰冷。“俞晓江！”阿初顿时放大音量，胸口的起伏和紧紧抓住桌案的双手，应征着他此时的慌张和愤怒。“杨慕初，我知道我叫什么，我说过你无须知道，就像你不让我们知道你的苦，你的累一样。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隐忍，为什么明明最在意对方，但是却不能坦诚相见。为了替对方着想的理由，阿次重伤昏迷两年，几度生死。你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失去挚爱挚亲。而终于重逢，又是为了对方好，一个沉默，另一个更沉默。我无数次的骂过阿次，可是终究走到今天这一步。”俞晓江的声音越说越大，直到停下来，连她自己都吃惊自己如此的表现。阿初愣在当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俞晓江，只是她的话句句刺到痛处，阿初只觉得后背冷汗溢出，努力平复着呼吸：“晓江，告诉我阿次在哪里？是不是很危险。求你”听到阿初的口气软了下来，俞晓江也不再继续怄气，放缓口气，点点头：“很危险。”“在哪里，你知道么？”“知道。”“我可以去见他？”阿初喘息的声音渐渐加重。“不可以。”“为什么？”究竟是什么，阿次究竟要做什么！“我们在等待时机。”“什么时机。”阿初只觉得心中一紧，似乎抓住什么可怕的东西，转瞬即逝。“等待，杜旅宁亲自了结阿次的时机。这是阿次的选择。”“···”阿初努力的想说出什么，可是终究无法开口，神智渐渐有些恍惚，看着俞晓江的身影在眼前轻微的晃动，接着即被拉入黑暗。“阿初！”俞晓江见阿初额头冷汗溢出，疾步绕过桌子，到达阿初身边的时候，人已经失去知觉，俞晓江即刻扶住阿初的身体。大喊让王玉龙进来，王玉龙吓得握紧拳头，跑到阿初的身边：“俞小姐！”“阿初的刚才的情绪有些激动。”俞晓江挑出重点，此时她心中也百环千回，阿次在阿初心中的分量，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重。两人架着阿初平躺倒沙发上，王玉龙蹲在地上掐着阿初的虎口和人中。可半天，人终究没有任何反应，急的跺脚：“团座知道了，不得扒我一层皮才怪。”“快去叫医生来，不要耽搁。”“是是是。”王玉龙连声道是。跑出去让随从立刻去找医生，并且给俞晓江的司机使了眼色，意识他们在院中多玩一会儿。回到屋内，俞晓江已经找来一个薄毯盖在阿初身上。王玉龙默默走到一边：“医生说，杨先生不能再受刺激。”“抱歉。”俞晓江依然淡然处之，只是暗中后悔，语气过于直白。只怪她太低估这对兄弟的牵绊：“他们的感情很好。”“我知道”王玉龙点点头。“只是两个人都希望对方可以更好些。”俞晓江轻叹。这样的命运这样的时局，生离死别见得太多太多；可是俞晓江始终无法对他们释怀，面对这二人也始终无法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