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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仲冬之月,建康迎来了第一场雪。
      夜漏二鼓,台城人声寂然。宇文彻用力搓了搓指尖,烛火摇曳,犹如鬼影。
      “刚才……那是打雷了?”
      谢沦上前,低声道,“君上,下雪了。”
      宇文彻讶异,旋即喟然,“下雪了。”

      江南,也是会下雪的。
      但江南的雪,与塞北不同。西凉的雪是猛烈的,如同刀子,割得人睁不开眼睛。宇文彻生母出身微贱,连带这个儿子也不为所喜,自幼便被送往各国作为人质。雪后的草原白茫茫一片,他坐在马上,艰难地在雪中跋涉——母亲的呼喊被风声吹散,等到十余年后宇文彻终于回归故土,母亲早已去世,按照习惯,葬在草原某个偏僻的角落,连一处低矮的坟茔也没有留存。
      宇文彻走出太极殿,谢沦脚步轻快,顺手打醒了几个瞌睡的内侍。“净偷懒!”年轻人充满活力,“好好站着!成天到晚,好吃懒做……”
      天空阴沉沉的,西北角泛着红光。细密的雪花扑面而来,宇文彻打了个抖,一个尖细的嗓音自背后响起,“君上。”内监总管程清恭敬地捧着一件狐裘,“天太冷了,您穿得单薄,还是披上吧。”
      宇文彻入主台城后,遣散了大部分内侍和宫女。他尚未婚配,连侍妾都没有。偌大的宫城只有皇帝一人独居,当时就有几名重臣提出,至少先娶一位皇后,等到三月再大选秀女,充实内廷。宇文彻哪里刚刚登基,哪有那个心思,便一拖再拖。他虽然崇尚齐国文化,却极度厌恶前齐历来的穷奢极欲。尤其这台城富丽堂皇,不知动用了多少民脂民膏。眼下国库空虚,更是要以节俭为上。昨天又有上书者,劝他尽快选妃,被宇文彻直接驳了回去。
      狐裘轻暖,宇文彻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这是哪里寻出来的?”
      程清道,“库里。”
      “以后,朕的衣服,不要熏这些香。”宇文彻摆摆手,“你下去歇息罢。”
      程清是前齐留下的内侍。他不愿离开台城,自辩年纪大了,在外无亲无故,出宫也是等死,带着一群上了年纪的内侍宫人跪在太极殿外苦苦哀求。宇文彻命人查了他的底细,发现他以前竟侍奉过肃王。肃王病死后方回到宫中做使役。于是便将他留了下来。程清寡言少语,但手脚麻利,很有眼色。“君上,天色晚了,明日还要上朝,您不若先歇息罢。”
      “也罢。”宇文彻点点头。空气清冷,讲话时呼出一团团白气。他现在住在太极殿西厢的暖阁中,处理公务甚是便捷。程清跟在身后,招招手,几个小内侍静悄悄地退下,不一会儿流水般送上热水等物,显然比行宫的那群小黄门熟练得多。
      宇文彻洗漱罢,坐到榻上,看程清将暖炉从被中取出,忽然道,“那边,可有动静?”
      程清面露喜悦笑容,“殿下他睡了。今日一天都过得很好,吃了两餐,药也服了。”
      宇文彻出了回神,“那就好。”

      大军进入建康城的前夜,陈望之的高热终于缓缓退却。
      然而,醒是醒了,却成了傻子。一问摇头三不知,只会说肚子饿了,问他姓甚名谁,家在哪里,均是摇头。
      “你认识我么?”宇文彻问询跑去见他,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陈望之望着他,目光迷惑而空洞,轻声道,“不认识。”
      “那,你可认识他?”宇文彻拉过沈长平,急急忙忙问道,陈望之依旧摇头,咬着手指,“不认识。”
      谁都不认识,什么也记不起来。章士澄诊了又诊,言说可能是高烧导致失忆。如同疯病一样,也许是身体自然而然的保护,抹去他一些痛苦的记忆。
      “那要怎么办啊?”沈长平急得团团转,“昨天还认识我呢!今天一睁眼,就!”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么?”宇文彻坐到陈望之身旁,咬咬牙,命人送上牛乳和糕点。陈望之说,“不记得。”端起牛乳几口喝个精光,还舔舔嘴,皱眉道,“苦的。”
      宇文彻道,“好,不记得,就不记得罢。”
      陈望之抬起头,摸了摸耳畔凌乱的短发,“我认识你么?”
      “你……认识。”
      “为什么,我的头发这样短?”
      “你病了,要敷药,所以我把你头发割掉了。”
      陈望之皱起鼻子委屈,“我这样,头发还能长出来?”
      宇文彻从来没有见过陈望之这幅表情,沈长平也没见过,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望之又道,“我很饿,那块糖糕,可以吃么?”

      宇文彻将陈望之带回了台城,起初,安置在东厢。后来,着人打扫了太液池畔的一个阁子给他单独居住。程清见到陈望之,欣喜若狂,趴在地上去抱他的小腿。陈望之哪里还记得这样一个内侍,惊慌地躲在宇文彻身后,连声道,“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
      程清痛哭失声,“殿下怎么不认识臣了呢?臣是程清呀!”
      陈望之大摇其头,“不认识,我不认识你。”
      宇文彻扶起程清,“他生了病,谁也不记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程清流泪,“原以为只有去阴间才能与殿下相见,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日!”又转忧为喜,跪下给宇文彻叩头,感激他救回了肃王性命。从此侍奉越发殷勤卖力。宇文彻平时用不到内侍,就打发他去伺候陈望之。陈望之却被程清那日的举动吓到了,说什么也不要他。于是程清依旧在宇文彻左右,只每日去太液池问候。
      “殿下晚间问起,陛下怎么不去瞧他。”程清道。
      宇文彻笑了笑,拿了个手炉抱在怀里,“他那边,炭火够用么?”
      “够用够用,这台城里,眼瞅着就君上和殿下,炭火怎么烧都烧不完。”程清察言观色,赔笑道,“也是了,君上好久没去瞧肃王殿下了呢。”
      “朕忙于公务,得了空再去。”宇文彻道。
      “是,君上日日操劳。臣明日去回殿下。”程清拉下帷幕,宇文彻道,“程清,他……真的提到朕了?”
      程清道,“臣怎么敢欺瞒君上?殿下问起好几次了。”
      宇文彻道,“好。”熄了烛火,他躺在黑暗中,心中五味杂陈。陈望之想见他,他如何不想见他?但是,怎么去见……
      他竟然犹豫了。

      雪后初晴,宇文彻守在路旁柳树后,静静等待。
      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宁静。陈望之骑在骏马上,穿着一身雪白的裘服,衬得容貌愈发出尘绝世。“宇文彻,”他下了马,“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宇文彻道,“我打了狐狸,送你做衣裳。”
      陈望之淡淡一笑,“我不要你的狐狸。”
      宇文彻失落,“我知道你有狐狸毛的衣服,我没别的送你,就只有这只狐狸。”
      陈望之牵过他的手,“你的手好暖。”
      宇文彻顺势将他搂进怀里,牢牢抱住,吻他白皙的额头,“……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你这样,我当初就该先去求你父亲,将你许给我。”
      陈望之安稳地靠在宇文彻怀中,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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