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6、共死

　　高台巍峨，在即将过去的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羽叶栾树伸展出树冠，托住了向上的浮梯。白色的宫灯盘梯逶迤，明如天上月。

　　黑甲士兵们站立在台下，军容整齐，横纵排开，铺陈到天边，一眼看不到头。然而，这就是武侯逼宫的全部兵力了，区区一千人马拿下了至少有八千兵士驻守的王宫，攻掠速度之快，甚至没有惊动驻扎在王都郊外的护城兵马。武军的精悍由此可见一斑。同王都多有名门望族子弟组成的守城兵将不同，武侯带领的军队是在无数场生死实战中磨砺出的带血的利刃，刃尖所向，只会耍花架子的王都军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王智并不急着上去，他问把守的将领：“莫将军，侯爷在上面干什么？”

　　莫亭手势如刀，在颈上一横：“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这个了。”

　　王智皱眉，发现台阶上已经开始往下流蛇样的红色溪流了：“那我们等一会儿再上去。”

　　龚叔应不满：“干嘛不上去啊？侯爷不是让我们跟着吗？”

　　王智瞥了九公主一眼，懒得跟他解释。侯爷若是想留下这个孩子，那么上面的情景她不看最好。

　　莫亭笑着说：“这个孩子生的真好，该不会是你们俩谁的私生女吧？”

　　龚叔应恍然大悟：“我说呢。王智，其实这孩子是侯爷的私生女吧，要不侯爷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这样的话，侯爷的一切反常就解释得通了。

　　王智嫌弃道：“瞧你那脑子，这么快就忘了她是你俘虏的九公主了？”

　　莫亭惊讶地凑近，又仔细地看了看九公主：“原来是魏恬的女儿，这就不奇怪了。”魏恬昔年美名冠天下，有四海美人之称，意为放眼四海之内，无人的美能出其之外，想当然，这传奇般的美貌被她的女儿很好地继承了，并有超越之势。

　　九公主往下缩了缩，将脸藏到了王智的肩膀后，只露出漆黑的眼睛看着莫亭。

　　莫亭若笑着摸了摸九公主的头：“她虽然不是侯爷的私生女，但也是侯爷亲手抱过的，在她刚出生的时候。”

　　龚叔应一愣：“也对，忘了他们是一家人了。”

　　莫亭若有所思，对王智说：“你过来一下。”

　　王智闻言，皱了一下眉，将九公主放到地上，对龚叔应说：“看好她。”说完不理会哇哇大叫的龚叔应，同莫亭走到了一旁无人的地方。

　　刚站定，莫亭就问：“侯爷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往日他并不是嗜杀之人，征战沙场也立下军规不伤害妇孺老弱，今天却解开禁令允许大肆杀掠，搞得这么……”说完摇了摇头，眉心紧皱。

　　王智叹气：“因为今天是侯爷母亲的忌日，你听说过那个传闻吧，先夫人其实是被害死的？”

　　“听过。”

　　“武侯是早产儿，先夫人为了扶养他很是辛苦，所以才一直体弱多病。她蒙冤而死多年，侯爷的心里积了多少的仇恨？他需要鲜血来洗刷他心中的恨意。”

　　莫亭沉重地点点头：“这样啊。不过，他真的会杀了王上吗？我听说侯爷年幼时长于王上膝下，受他抚养十载，王上待他，不亚于骨肉。面对父亲一样的亲生兄长，侯爷真的下的了手吗？”

　　王智轻声道：“所以才需要大肆杀戮来宣泄心中的悲伤吧。不过，莫亭，是错觉吗？你一直在帮王上说话。”

　　莫亭苦笑：“被你看出来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曾在王上府上当差，那个时候他还是大公子。大公子待下人宽厚，除夕之夜还特意到门口慰问值守的我们，给我们带去了南岭上供的柑橘，甜的紧，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滋味……”

　　王智笑了笑：“一个橘子而已，莫亭你还是这样天真，那不过是上位者拉拢人心的手段，他送的是一个橘子，求的确是你们为他卖命，孰轻孰重，你还分不清吗？”

　　“对我来说，那不止是一个橘子。而且，王上并非你说的那种人。我认识侯爷就是在安乐殿，那个时候侯爷跟九公主一般大，王上让侯爷搬进他的寝宫，亲自辅导侯爷的功课。我曾远远地看到他抱着侯爷识字，侯爷指着一个字说对了的时候，你没有看到王上的表情，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若是也能伪装，天下到底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要知道，他抚养侯爷长大可是对他百弊而无一利的。”莫亭轻声道，“王上是个好人，见过他的人都称赞仁厚圣德，只可惜娶了那样的女人。所以，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求侯爷饶王上一命？”

　　“你还不了解侯爷吗？一旦他下了决心，纵然天塌下来，也不能撼动分毫。再说了，大公子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无害。”

　　莫亭吃惊：“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去年侯爷被突然召进王宫的事情吗？”

　　“你说的是七月份的事？”莫亭努力回忆着，“我记得当时侯爷正在战场上，收到王上的诏令，二话不说，连夜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王都……他回来之后只说王上要给他娶亲，别的倒是没提。”

　　“那次王上对侯爷起了杀心，侯爷差点儿没能出宫。”

　　“怎么会？”莫亭难以置信。

　　“侯爷当时估计也是这么想的。王上抚养他长大，他对王上全然不设防，结果呢？”

　　莫亭道：“难怪侯爷那次去王都带的几个亲卫兵都没能回来，侯爷说把他们调到别的军营了，我还以为他们惹侯爷生气了，也不敢多问……那侯爷是怎么脱身的？”

　　王智静了静：“侯爷说王上心软了，详细的情形他也不愿意说。反正那件事对他的影响挺大的，要不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情？”

　　在他们谈话的功夫，陆陆续续有军士们抬着尸体往下走，王智回头看了一眼，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该上去了。”

　　莫亭道：“恩。”

　　王智招呼龚叔应上了台阶。在他们转身的一刻，两个人都没有留意到：一直乖巧伏在王智肩头的九公主悄然伸出手，掀起了遮住一具尸体的白布。

　　高台上。

　　楚王的那句话一出，四周的人全都静了下来。楚后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惊讶地说：“陛下？”他们本是少年夫妻，成婚数十载，彼此相敬如宾，感情从来没有浓烈的时候。宣夫人因她而死之后，楚王便不再踏足金华殿，她一直以为他是厌恶她的。

　　楚王温柔地凝视着她，开口：“阿恬，一起走吧。”

　　武侯似笑非笑：“不好意思，要打断贤伉俪话别了。只是提醒一下，能决定你们生死的人可是我哦。”

　　楚王颦眉：“阿城！”

　　武侯笑了，只是笑里没有一点儿温度，他悠然道：“在这个世上，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姜明维，你要是恨，就恨我们命不好吧。我们都要认命。”

　　楚王摇了摇头，轻声道：“阿城，不要这样说，我的命很好的，我有心爱的夫人和子女，还有你这样一个令我骄傲的弟弟。”

　　楚后突然道：“姜明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放过他吧，他是无辜的。”

　　武侯的眼睛里带了显而易见的厌恶，面色生冷：“你这样为王兄求情，只会让我更想杀了他。”

　　楚后呆了一下，立刻噤声。

　　楚王说：“阿恬，不必了。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快没有时间了，你说吧。”

　　“我知道自己蛇蝎心肠，配不上你。”楚后变成了一个面对心上人拘谨自卑的少女，语无伦次，“你那么美好，善良，我一直想像你一样，可惜我做不到。”即使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杀死宣夫人，辅助他登上王位。若非一国之主，他久居人下，日久难免任人宰割。人人都渴慕的权利，她无论如何都会送到他的手里。

　　是的，她爱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天生的美貌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只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嫉妒和诋毁，十二岁时，她族里的姐妹甚至将她带到无人处，想划了她的脸，只因为王后称赞她美丽，可能选她作为大公子的夫人。她永远不会忘记冰凉的刀刃切入皮肤的锐痛和恐惧。是大公子路过，命人救下了她。

　　那时的她多么狼狈啊，浑身是鲜血和汗水地趴在地上，大公子那么高洁的人却伸出手来，关切地问她：“你没事吧？”

　　那一刻，她仰望着他，如同仰望着自己的天神。后来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奉他为王，不择手段地清除他登上王位路上的一切障碍，却只换来了他的日渐疏远。宣夫人死后，他甚至不愿意再见她，而是将姜明城接到身边，形影不离，饮食都是他用过之后再让姜明城经口。如此无微不至的保护让她灰了心，明白这是大公子无声的抗拒。大概他对她彻底厌恶了吧。可惜她从来不是宽容之人，她那几个试图将她毁容的姐妹后来都所嫁非人，不堪忍受婆家的欺辱，死的死，疯的疯，结局凄惨。像她这样恶毒的人，大公子不喜欢她也是应该的吧。可是她没有想到，大公子竟然愿意陪她去死。

　　楚后的眼睛充满了盈盈的泪光，她凝视着楚王，几次想开口，却都没能说出话来。这一刻，似乎有缕缕光芒从她的容颜散发出来，照的全场都亮了起来。所谓容光照人，概莫如此。先前的她固然美，却寡淡不起眼，只有这一刻，她才是那个美冠天下的四海美人。

　　楚王微笑：“幸而你的脸上没有留疤。”

　　“原来你还记得。大公子，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感谢。”感谢他去的及时，将她救下。感谢他认出了那个时候狼狈不堪的自己，并温柔地装作不知情，给了她最大的包容和维护。

　　“恩，说来对你不住，那次母后聘了你做我的夫人，并与你父亲定下婚约。我知情后想去府上婉拒这场婚事，所以那天才会遇到你……”

　　楚后讶然：“可你还是娶了我……”

　　“你的脸上有伤，我担心你留疤之后会有人双眼蒙尘，识不出你的好。”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楚后捂着嘴泣不成声。她何等幸运，能够遇到这样的良人，可是她却将一切都毁了。若不是她自以为是，他们可以过得很幸福的。

　　“不要哭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楚王叹息。他知道楚后对他的感情，所以才以自己为屏障，维护弟弟，果然，有他挡在前面，楚后立刻就停手了，更不用提她平日一心一意地付出，他又不是铁石心肠，面对如此深情，焉能一点儿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