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别山海

4、命运

　　一切的动乱都被隔绝在这座宫殿外，黑甲武士将宫殿围得水泄不通，不管是逃命的人，还是争斗，都无法波及这里。

　　室内静的可怕，只有婴儿手臂粗的红烛在哔啵地燃烧，蜡泪堆积，烛光照亮了武侯的侧颜，他脸上有着依稀可辨的伤感,也不知道是烛光还是伤感，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俊美，让他多了几分莫名的温柔。

　　九公主悄悄转过头去看他，见他没有留意自己，便往角落里缩了缩，抱膝坐到了地上。

　　她的动作轻微，武侯还是听到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等脸上的伤感静静地退去才开口：“你怎么还在这里？”

　　九公主木然地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作为一个孩子，她的表现太异于常人，不哭也不闹，既无恐惧亦无慌乱。

　　武侯走近她，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倨傲冷漠地说：“你受伤了？”

　　九公主看着他，不说话。

　　武侯扬声：“来人！”

　　贴身侍卫利落地准备好武侯吩咐的一盆温热的清水，一条干净的毛巾，伤药和绷带，妥当之后很快退了出去。

　　武侯跟九公主大眼瞪小眼一会儿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吩咐侍卫为她处理伤口。懒得再唤侍卫进来了，武侯便勉为其难地拿起毛巾给她擦脸。全天下能让武侯这样伺候的人还真没有第二个，可惜九公主并不受用，在不会照顾人的武侯的大掌下疼得直往后缩。武侯垂眼看了看：“疼吗？”

　　“不疼，这里疼！”九公主点了点心口，“这里难受。”她的语气并无怨恨，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为什么疼？”

　　“因为……阿母死了啊。”

　　武侯的手顿了一下，静了静，他继续为九公主处理伤口，只是这一次，动作轻柔了许多：“怎么死的？”

　　九公主的眼睛又有变红的趋势，不过这次她没能流出眼泪，因为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驱散了泪意。

　　武侯叹息着说：“不要哭了，再哭你的眼睛会瞎的。我找到她的遗体，好好安葬，好不好？”

　　“不用了，已经被火烧光了，尸骨无存。”

　　武侯闭了闭眼：“以后你还是楚国的王姬，这一点不会改变。”

　　九公主摇了摇头：“我只想去陪着阿母。”

　　武侯的脸上浮现了几分悲悯：“为什么呢？活着不好吗？我会给你找到新的乳母，她会像你阿母一样疼你。”

　　九公主低声道：“不一样的。你能放过我弟弟吗？”

　　武侯颦眉：“你弟弟？叫姜衍的那个？”他有幸见识过那个侄子的仪仗，小小一个孩子，前前后后近百人跟随，光服侍的就有十几个，也不怕折寿。

　　提起弟弟，九公主的眼睛里有着异样的神采，话也多了起来：“恩，阿衍很乖，喊我姐姐，把好吃的留给我，见了我就笑，尖尖的两颗虎牙很可爱……”

　　武侯对姜衍毫无兴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你弟弟会笑，你怎么不会？”

　　九公主波澜不惊地说：“国师说我不能笑。”

　　武侯不明白：“国师不让你笑？”
　　“他说我不能哭也不能笑，否则会亡国。”

　　国师对楚王说的完整预言是：此女必将祸国央民，引发天下大乱，若想一世长安，除非她无笑无泪地度过此生。

　　楚王虽然不忍，却还是教导九公主尽量保持情绪，让她坚强，不要哭，也不可以笑，不然会给很多人带去眼泪和痛苦。大概是觉得亏欠这个孩子，楚王给她的宠爱也非比寻常。

　　武侯冷哼：“荒谬！国师他就是一个神棍，花言巧语迷惑你父王。你父王就是傻子，连他的话也信。你现在就给我笑一个，我倒要看看楚国会不会亡。”

　　九公主扯了扯嘴角。

　　不等她嘴角的弧度变大，武侯便说：“算了，你还是别笑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笑起来怎么比哭还难看？

　　被九公主那个笑刺激了一下，武侯想喝点酒压压惊，便吩咐侍卫送了壶酒进来。

　　九公主说：“你会杀了我父王吗？”

　　武侯正在倒酒，心不在焉地说：“什么？”

　　九公主走近他，踮起脚扒住桌子，却因为太矮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你会不会杀了父王？”

　　武侯没有回答，而是问：“既然你想死，死前要不要尝尝酒的味道？”

　　九公主看了看杯子：“什么味的？”

　　“美妙的滋味，可以让你忘了一切忧愁。”武侯的话语如同巫师的蛊惑，“要喝吗？” 九公主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触电般缩脖子扭头，紧紧闭上了眼睛，被辛辣的酒味呛得连连咳嗽。

　　武侯吝啬地露出丁点笑意，在她的鼻子上刮了刮：“这样才像一个孩子。除了酒你还有很多事情还没尝试过吧，要不要试着经历一遍？”

　　九公主：“我可以把机会让给父王或者弟弟吗？”

　　武侯又倒了一杯酒，看着长长的酒线从壶嘴延伸到玉杯，他淡淡地说：“不行，凡事有果必有因，恶源早已种下了，你我都无法改变接下来的事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今晚都会有人死去，你救不了他们。你……真的不想活了吗？这样吧，留在我身边，以后我想杀人，你就拦住我，那些人就算你救下的。”

　　九公主看着他，摇头。

　　武侯循循善诱：“那，活着给你乳母报仇好不好？想方设法地杀了我，替你乳母报仇。”

　　“我不想报仇，就算报仇，乳母也活不过来了。”

　　武侯苦笑：“被你打败了，真是个固执的孩子。那么，你死之前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可以为你达成。”

　　“我想见见父王。”

　　“可以。如果他还没有死的话。”

　　九公主想了想，问：“那我还能求你另一件事吗？”

　　武侯停止斟酒，诧异：“什么？”

　　龚叔应正垂头丧气地跟王智诉苦，就听到殿内武侯喝道：“龚叔应，你给爷滚进来。”

　　那声音冷冰冰的，显然是动了真正的怒气。龚叔应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扑到地砖上：“侯、侯爷，怎么了？”

　　“你拿了她什么东西？”

　　龚叔应有些懵：“什么也没拿啊，哦，对对，我拿了她一块白玉，虽然不值钱但是挺好看，我打算给闺女带回去。”触到武侯阴冷的目光，他总算开窍，慌张地将白玉从怀里掏出来，送到了桌子上。

　　“就拿了这个，没别的了。”龚叔应彻底老实了。

　　武侯将白玉推到九公主面前：“是这块吗？若是你想，我可以将杀死你乳母的人处决了，但是你的乳母注定无法回来了。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九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武侯看着她，突然笑了：“说的也是，你最想杀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可惜，这个心愿我没法帮你达成。”

　　龚叔应打了个寒噤，是错觉吗？他竟然从武侯的话里听出了那么一丝温柔。

　　正在此时，王智在门外躬身：“侯爷，军师遣人来报，楚王楚后被抓，都在詹华台，侯爷要过去吗？”他张望了一眼，见龚叔应还活着，也暗暗擦了一把汗。

　　武侯颔首，抬脚就走。

　　龚叔应哪壶不开提哪壶：“等等，侯爷，这个小姑娘怎么办？”

　　“找个人看着。”

　　九公主往前走了一步：“我也要去。”

　　龚叔应不以为然，几乎能想象得到武侯阴阳怪气地回一句“俘虏，你觉得我该满足你的愿望吗？”

　　武侯想也不想地改口：“一块带过去。”

　　龚叔应哦了声，恍惚地提起九公主的衣领就走。

　　武侯刚跨过门槛，眼睛余光瞥到这一幕，又将脚收了回来，伸出手：“给我。”

　　龚叔应不假思索地将九公主抛给了武侯，又换来了一个阴森森的眼神。

　　“王智，你带着她。”

　　本来笑的正开心的王智：“哎？”

　　武侯翻身上马，带领着亲卫军奔驰而去，留下王智和龚叔应面面相觑。

　　“龚叔应，还是你带她吧。”

　　龚叔应警觉地问：“为什么是我？侯爷明明让你带她过去。再说了，我方才已经被侯爷嫌弃了，现在再碰她岂不是找死？”

　　王智笑不出来了：“你不是有女儿吗？你平时都是怎么抱她的？”

　　龚叔应挠挠头：“自从我第一次抱过茹茹之后，我老婆就不让我靠近茹茹半步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一直哭啊。”龚叔应讪讪，“抱她的人可是她老子，可她却像是见了人贩子。”

　　王智摸了摸下巴：“你是怎么抱茹茹的？”

　　龚叔应比划了一下，心虚气短：“就这么抱啊。”

　　“你那是在给她把尿吧。”王智哭笑不得，“哪有那样抱孩子的？”

　　龚叔应的女儿还小，没有参考价值，他苦思冥想了一番，突然灵机一动，想起当初那个逃命的妇人是怎么抱九公主，当即兴奋地一拍掌：“我有办法了。你要这样抱……”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低头的瞬间，龚叔应发现九公主正仰头盯着他，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光透入，黑沉沉的，简直令人心底发寒。

　　九公主见龚叔应低头，漠然移开了目光，不与他对视。

　　龚叔应不由得生疑：这个年纪的小孩记事了吗？如果记事了，那么他的手下杀害她乳母的那一刻是不是就被她记住了，然后等她长大，会不会找他寻仇呢？以她的相貌，将楚国搅得天翻地覆也不是难事吧？

　　在龚叔应愣神的功夫，王智已经受到启发，将九公主抱了起来，然后对他说：“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龚叔应心不在焉地跟上了他。

　　王智头也不回地说：“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最好赶快打消。这个孩子是侯爷打算留下的。你要是动了她，就算侯爷嘴上不说，你的日子也到头了。”

　　龚叔应悚然一惊，连忙上前，打着哈哈：“哪有的事，我什么也没想啊。”却不由得疑惑，不明白这个小女孩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让阴阳怪气看谁都不顺眼的侯爷对她另眼相看，难道是看脸？不！侯爷他不可能是这么肤浅的人。

　　想到这里，龚叔应调动脸上的肌肉，做出一副狰狞的慈眉善目说：“殿下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救了你一命的人啊。就在刚才，有两个人要杀你，是我制止他们，救了你，对吧？”

　　伏在王智肩头的九公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龚叔应龇牙咧嘴：“殿下？殿下？”

　　王智一扭头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我要是殿下早就被你吓死了，老龚，放弃吧，你凶神恶煞没有小孩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谁家小孩见了你不是哭的声嘶力竭的，我觉得殿下没有哭已经很勇敢了，你就不要再考验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放过她吧，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龚叔应咽下一口老血，觉得自己还活着也很勇敢。

　　这个时候，连王智也没有想到的是，九公主向龚叔应伸出了手。

　　龚叔应疑惑：“殿下，您这是？”

　　王智问：“殿下，您这是想让龚叔应抱您吗？”

　　九公主点点头。

　　龚叔应感动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九公主，像是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在他们遥远的前方，火光逶迤而上，通往了一座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