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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蓄谋(二) ...

  •   第四十一章

      坤月宫西阁内,静谧一片。这一刻,平和的不仅是环境,也是此间的人心。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虚空无为”四字。当日于灵若园中,曾听住持释明真大师言及此四字包含的禅理,当时听着,只觉顿悟于心,意慧空明,不禁想到,在大智慧面前,世人的小聪明尤显可笑可叹,不堪一击,或许,这当中的可笑可叹,也包括了自己的所行所为。思及此,她忍不住摇头苦笑。
      如虹在一旁为主子磨墨,清芬的墨香飘散于室内。她看到主子写下这四字,笑道:“主子,奴婢认得第二个字。”
      海雨青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教你认另外三个字。你听我念:虚,空,无,为。”
      念出这四字,从心而发,犹如道尽了这广若智慧,一时只觉神思敛聚,集于心间某一迷惘之处,清褪烦忧少许。
      如虹默念这四字数遍,终是禁不住问道:“主子,这四字,到底是何意?”
      海雨青放下笔,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揭开盖子来,问如虹道:“你看这里面的是什么?”
      如虹看着那杯中的清茶,回道:“这里面是茶水。”
      海雨青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遍地的白雪,再问道:“你看,这地上的是什么?”
      如虹走上前来一看,道:“地上的是雪。”
      海雨青轻笑道:“若说这两者,是同一物,你可明白?”
      如虹疑惑地看着主子,道:“这茶水与白雪,明明是两种物事,怎会是同一物呢?”
      海雨青道:“茶中之水,原便是从地下而取;这地上白雪,从天而降,终会融化,也是根自地下之水。两者,本是一物,只是各为其生,我等自有区别,先有意识,作了认定。我们可以感受的万物,是为虚空,我们知觉的物之根源,如这水本同根,不曾生,不曾灭,只在一念间的涅槃,是为无为。”便如同身处这宫中,在眼前的是荣华无尽,而那背后不为知悉的机关谋算,本是出自同一权念,同一需求,无有区别,均是执著劳心之举。
      看着如虹似懂非懂的神情,海雨青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桌案前,提笔蘸一点墨,再次题下那四字,当最后一笔完成,她顺势收起手,开口道:“你为我流传一个消息出去。”她顿了顿,续道,“天显祥兆,霁云成双瑞现,昭示世间双凤并驾。”雪天岂会有霁云?一国岂能有二后?此言非天意,那便是人为,只要到得某人耳中,是何人所为,便自成关键。

      宫中地域广阔,殿所连绵,红墙相围。然而地理的阻断,却影响不了人言的流散,正如那各形各色的人心,用不得奇妙二字概揽,藏于皮相下的种种的心思,无形无色,无相无状,却有着牵动世事变迁的庞大力量。
      那骤现于宫中的“成双霁云”之说,成了宫妃、宫人们私下议论的话题,人们已经弄不清此言的源头从何而来,更无从考究当中真实与否,这宫中从来不乏诡谲难测的奇事,既然事已发生,便静待后话,权当弄清今后后宫主位的局势。
      骆沅儿初听到此番传言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淑妃。所谓“成双霁云”,背后似是另有内情,那诸人心有明悉,却秘口不宣的,是这其中的暗示,想来,确是令人心惊,双凤齐居,该是何等大逆之说,而这闲话流言,又将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当她把这个传言告知阮淑妃时,阮淑妃却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言语,径自吩咐如晴:“传常督卫。”
      骆沅儿微微一怔,看着阮淑妃由随侍宫女扶着走到桌前坐下,慢慢回过神来,脑中想起的,是那一个清冷,却又暖心的夜晚。
      九曲莲塘的廊桥边,她首次心静意平地与他交谈,虽然她的话更多,他总是静默倾听,但,已经足够。
      “你可知道当天晚上,我为何会独自在此?我在找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孤独的夜晚,她突然非常想说话,无论说的是什么,也许,只希望听的人是他,“我在找一样很宝贵、很宝贵的东西,这件宝物可以帮我在宫中过上好日子,可以让我过得很好。”何其幸运,她确是找到了。
      她的日子果然过得很好。她已贵为正四品才人,备得圣宠,他们该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为何此时,只是近在咫尺?他的脸,依旧是略显模糊,不发一言,犹如不曾存在。
      但她会记得那一刻的他,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把他记在心里。
      阮淑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量:“本宫早就得知这个传言,好,甚好,这是天意,是瑞兆。”
      骆沅儿想了想,道:“但是,娘娘,臣妾却觉得这说法有点奇怪,但一时又不知怪在哪儿。”
      阮淑妃笑了一声,道:“既说这是瑞兆,又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看透的?本宫倒是想,这传言来得好。这是老天爷在告诉皇后,在后宫之中,从来不是她一人独大。”想当日在慈庆宫中,皇太后在众妃面前让她落座凤椅,姑勿论此举深意为何,只是自己既然值得皇太后如此对待,也是因为她于宫中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地位,足够的理由,与皇后奉仪相当。
      骆沅儿闻言,也笑道:“臣妾愚钝,娘娘说得甚是!想这后宫之中,可与皇后同仪者,唯有娘娘。”
      阮淑妃抚摸着腹部,看了骆沅儿一眼,虽然知道对方所说乃是奉承之言,但也颇感受用,遂笑着道:“你这话切不可胡说,莫让那等小人听到,生生搬弄出是非来。”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并不在意旁人怎么想,包括皇后。
      那所谓风头正盛,必招伤身之祸的理,她早就抛诸脑后。非因嚣张,只是在晋为妃的那一天开始,便注定了自己从此必不得再退缩,位居正一品,本就是处在了风头端口,又何能避退?何必隐忍?
      我阮氏便是身怀皇嗣,位尊极致,又如何?
      阮淑妃想着,含笑的脸庞上掠过一抹阴冷。
      骆沅儿连忙道:“臣妾无状,娘娘教训的是。”
      “你可要为本宫记住,不该说的话,固然不能多说,但有些言语,该流传的,还是要好好流传。”正如“霁云双呈”一说,是件好事,正好可以让皇后气得乱却方寸!她此时担心的,便是皇后不来对付自己。
      骆沅儿心下了然,向阮淑妃福身道:“娘娘的话,乃金玉良言,臣妾必定会谨记。”
      殿外“常督卫到”的声响传来,骆沅儿抬头看向门外,果然看到他稳步踏进殿中,肃然向阮淑妃和自己行礼道:“属下拜见淑妃娘娘、见过骆才人。”他说出她的名号时,并不面向她,只微微更低下了头。
      阮淑妃抬了一下手,道:“常督卫免礼。”她侧了一下身子,好坐得更舒服些,再问常颢道,“你近日可有探视常充容?”
      常颢道:“回娘娘,属下昨日曾前往探视。常充容病况,似是愈渐严重。”眼看堂姐的病情每况愈下,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只深悔当日没能一刀结束皇后性命,致令堂姐如今病重之际,还深怀恨怨,不得安生!
      当日他已逼近皇后,刀落之际,迎面的是那倏然扑上前来的宫妃,他下意识地收回了力道,仍是错伤了对方,而皇后却趁势逃开了。他与同谋正要追击,不曾想内侍竟于此时到达。
      他逃走了,他没有与内侍硬碰,因为在那一该,他想到自己若是被捕,堂姐身侧便再无可依傍之人,那血海深仇,更是复报无望。
      堂姐骤然获病,虽然未向他明言因由,但他知道,无论事出何因,无论结果如何,他可以做的,便是替堂姐一雪前仇。
      在这波澜云诡的宫廷中,要向堂堂皇后报复,谈何容易?只是,堂姐已为他铺好了前路,眼前这位与堪可与皇后力敌的淑妃娘娘,这贞宁宫督卫的官职,便是日后行事的后盾,是契机。
      阮淑妃听到他的话,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本宫最近一直替常充容感到心疼。想她往日待本宫至诚,如今她病重,本宫却连前往探视都不能。也罢,本宫马上就命人往芳靖宫中多送药膳。”
      常颢说道:“娘娘宅心仁厚,属下代堂姐言谢。娘娘传召属下,可是有差遣?”他无以为报,只能尽力替淑妃行事。
      阮淑妃压低了声浪,道:“你于近日,伺机潜进昭华宫内,查探昭华宫内境况。无论有何动静,均须禀告于本宫。”
      常颢没有半分迟疑地道:“属下领命!”
      看着他退下,骆沅儿遏制着心内的愕然,努力使自己不在阮淑妃面前乱了神思。
      淑妃让他潜进昭华宫,该是有所谋算,此番,他该要小心才是。

      如芬与如燕,细致贴心一如往常,从二人的脸上只能看到无以挑剔的恭顺,不见半分异心的征兆,正是如此,才更令人心生慑寒,不知那一副伶俐周到的侍奉底下,到底对自己怀有多少计算。
      宁媱接过如燕递来的热茶,听如燕道:“主子,今日沏的是熟普洱茶,可暖胃消寒。”
      低头看那一杯精心冲沏的茶水,突然想到,往日只得如灵伺候之时,虽是不曾有此贴心准备,却是无须提防,无须心怀忧虑,想这得失之间,竟是如此讽刺。
      淑妃的人,现既已潜伏于自己身侧,而自己也不见得只能坐以待毙。
      当务之急,当然是确定谁才是真正的潜伏之人。
      宁媱放下茶,对如芬、如燕道:“为我备轿,往锦楥宫。你二人,随侍。”
      当她走出清宛宫外,正要进入鸾轿之时,却看到了前方停下的那一顶轿子内,走出的骆沅儿。
      如此倒省了一趟路程,正欲前往访见的人,此时自己上门来了。
      骆沅儿没想到会在清宛宫门外碰到宁媱,自己前来只是想与孟馨如议事,猛地又想起,宁媱现为清宛宫主位,会碰到,也是难免。
      她不屑地看着宁媱,慢慢走上前来,略欠了一下身子,并不行那拜见正三品宫妃的大礼,也不予恭称。
      宁媱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发话,身后的如芬便道:“骆主子,您行的礼数似不合宫规,奴婢的主子乃正三品婕妤,按理您该行大礼才是。”
      宁媱用眼角余光看了如芬一眼。
      骆沅儿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厉声对如芬道:“你这等奴才竟敢冒犯主子?”
      没等如芬开口,宁媱道:“如芬,不得无礼!”她转向骆沅儿,“骆姐姐,莫要跟奴才计较。妹妹正想到你宫中寻你来,不如就到妹妹宫里小坐一会?”
      骆沅儿看宁媱面目带笑,语气柔和,更仍是称自己为姐姐,气愤稍减,也没有拒绝的理,遂点头答应了。
      进入了宁媱的主殿之中,骆沅儿在主位下首坐下,宁媱却并不落座,只站在她跟前道:“姐姐,我们已有一段时日不见,今日,可要好好聚聚。”
      骆沅儿抬头看向她,只见她和笑盎然,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何药,冷道:“我可不知,你我还可有聚首的一天。”
      宁媱低低一笑,道:“姐姐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就不可聚首呢?至少,在此时此刻,我还可以用美食来款待于你。”她话音刚落,如燕端着一盘糕点走进了殿中。
      骆沅儿看到如燕把糕点放在了自己身旁的小几上,一股隐隐的不安悄悄地蔓于心头。
      宁媱依然笑着道:“姐姐,你尝尝这糕点,我特命小厨房依我们家乡的风味精制的。”她来到小几的另一侧坐下,向骆沅儿递出象牙箸,目光殷切。
      骆沅儿的神色中带上了一丝戒备,迟迟没有接过宁媱手中的象牙箸。
      宁媱冷笑了一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箸筷,站起来道:“妹妹一番心意,你为何就不领情呢?”
      骆沅儿瞪着宁媱,也站起身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呢?我好意为你备好美食,让你品尝,我可以怎么样你呢?”宁媱回视骆沅儿,脸上满是嘲讽,“你又在害怕什么?是怕糕点有毒吗?”
      骆沅儿一惊,失措地看着宁媱。
      “你……宁媱,你别跟我绕圈子!”骆沅儿气急败坏地指着宁媱,“你不过就是一朝晋得婕妤,想给我下马威罢了!你别以为可以一劳永逸了,你我之间,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
      宁媱轻轻地摇着头,道:“骆姐姐,不,该是沅儿姐姐才对。但,你还配做我的沅儿姐姐吗?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我无意跟你比,无心与你争,你走你的荣华路,我不会拦你,只是,为何你偏偏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总是要逼着我,逼着我真的要和你斗!?”从骆沅儿把信函交予自己,让自己前往歆灵宫那一天开始,她们之间的情谊便彻底地荡然无存了!
      清清含冤受屈,惨遭贬遣,也是由骆沅儿而起。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清清那一双绝望的眼睛,从那时开始,她便在心里告诉自己,这笔债,要有人还。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她都要讨回这个公道!
      骆沅儿惊怒交织地瞪着宁媱,咬着牙道:“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我只有看着你永远沉寂于宫中,才会安心!”
      宁媱笑了,早有此料,“若我得蒙尊荣,可使你终不得安心,那我一定会小心保重。”
      骆沅儿怒意满脸,冷哼了一声,不予告退之礼,便转身离去。
      宁媱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的阴狠慢慢褪下,淡淡的惆怅笼于心底,到了最后,只能轻轻地叹息一口。
      她压下思虑,把如芬如燕唤进殿内,道:“骆才人多有冒犯,我必不会轻饶之。你二人要为我妥当准备,日内严惩骆才人。”
      如芬如燕二人连忙答应。宁媱注意着她们二人的神色,暗有明悉。

      雪已经停下了,心中情绪的激荡却未能平息。宁媱摒退了如芬如燕的跟随,独自走出清宛宫,在这宫中,要想得点清静,也许只有是独处之时了。
      放眼偌大宫院,茫茫无际,不知终点。
      她慢慢向前走去,天色晦暗,却不再让她感到无助,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知道了该怎么继续往前,却又有点忘记了身在何处,有点不知自己到底,是乐还是哀。
      前方有几个人影匆匆而行,待得走近,看到竟是如柳及芳靖宫中的几名宫人。
      宁媱看到她,想起昔日的常婕妤,如今的常充容,以及当中一应风波,不由心翳无比。
      如柳面无表情地率宫人向宁媱行礼,可以看到她眼中那一抹憎厌之色。
      宁媱不禁深感无奈,对如柳道:“常充容现在身子如何?”
      如柳语调清冷:“娘娘现在病危在即,奴婢等正前往请太医,请宁婕妤放行。”
      宁媱闻言,只觉心下酸楚难耐,她咽了咽,让开了一旁,刚想令如柳她们离去,却发现自己声音哽在喉中,无以成言。
      暮色中,如柳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凄冷冷地伫立于原地,耳边听得报时锣声响起,不知不觉已是酉时,天边的霭色渐浓,映得遍地的雪泥愈显灰冷阴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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