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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前路 ...

  •   第三十六章

      清宛宫东阁内,暖炉火旺,一室安谧。
      宁媱虽还有伤在身,却已不影响日常行动,她敷了帖新药,便倚坐在桌前,看那新派调至自己宫房中的二名宫女如燕、如芬在收整物事。
      如燕行事可要比如灵麻利,她小心而迅速地把药膏清理干净,用纱布存放妥当,再为主子送上已放至适温的药汤。
      如芬则采摘了一束梅花,她细细修剪了一下根茎后,才插进花瓶,再依花枝长短摆散花朵,形成半圆球状,顿显花束清雅秀致,赏心悦目。
      宁媱喝过药汤,如燕便把蜜饯递于她面前,道:“主子,药食苦口,可含食一颗海棠果,不仅消减苦意,更可生津开胃。”
      宁媱拈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只感酸甜宜味,甚是可口。
      “孟宝林到。”通传太监声音清亮。
      宁媱闻声,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孟馨如身姿盈盈而进,遂轻笑道:“姐姐来得正好,妹妹正想着要去看你呢。”
      孟馨如进得房中,感觉到此间比自己房中暖意充足得多,却并无烟缭之况,想是暖炉银炭不仅是上好的,更是充备十足;再暗暗打量宁媱身披的锦棉银丝绣细绒披风,她知道,这此乃皇上特赐于宫中妃嫔的御寒冬衣,当然,这并非每位妃子均可获赐的恩典。一如她此类之不得圣意的宫妃,便是被忘于圣上脑后的。
      宁媱并未起身接迎孟馨如,只向她礼贤地微笑着,道:“姐姐请坐。”
      孟馨如看着她的脸容,不见多日,虽耳闻她曾受刀伤,但此时她脸色却是嫣红若媚,虽微有羸弱之意,却不减半分气爽神采。
      她坐下后,说道:“妹妹,姐姐可为你担心了。你伤势如何?该是大好了吧?”
      宁媱并没有马上作答,只对如灵吩咐道:“为孟宝林上茶。”然后才转向孟馨如,道:“姐姐莫要为妹妹忧心,妹妹已好多了。倒是姐姐,旧患可有痊愈?”
      孟馨如听她问起自己的旧伤,不由想起在回心殿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再相比之此时与宁媱境况的差别,二人虽同是宝林,所受奉仪却有所厚薄,自知虽已从冷宫赦出,却一时难以再成气候,更感悲忿,但又不便于宁媱跟前表现,只好强笑道:“难为妹妹还记着姐姐的伤,姐姐无碍。”她想起了什么,问宁媱道:“清妹妹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媱看了她一眼,如灵正好为她们端了茶来,宁媱揭开杯盖,任那几缕水雾缈升,鼻闻着郁芬的茶香,她才开口道:“往事已矣,再提也毋用,清清一事终是你我心中之憾,不提也罢。”
      孟馨如听到她话意清冷,看着她气定神闲地低头品茗,心中不禁微有不悦之意,想这宁媱的性子向来婉顺柔和,均是对自己坦怀直抒,此时却似另有主张,难道只是位份一晋,便有了那了不得的架子吗?
      她于是道:“姐姐却另有想法,若清妹妹一事另有内情,我们须得探明,方可更妥当地保全自身。媱妹妹,你难道忘了,姐姐曾告诉你这后宫之中处处是良机,也处处是危机吗?”
      宁媱依然轻笑着,抬头看向孟馨如,道:“姐姐说的是,姐姐你不说,妹妹倒差点忘记了,良机背后,便是危机。”
      孟馨如听她说着,想她应该要往下说出与清清有关的一切,但没想到她却没再继续言语,只止了话,静静地看着自己。
      孟馨如被她看了一会,觉得甚是不安,又感奇怪,忍不住道:“妹妹怎的不说话了?”
      宁媱疑惑道:“妹妹在等姐姐明示呢,姐姐莫不是在想着如何找出清清一事的危机源头?怎么又不告诉妹妹呢?”她看着孟馨如愕然的脸,顿了顿,又道:“少了姐姐的指点,妹妹还真的无从入手。”
      孟馨如怔住了,宁媱的反应让她意想不到,但对方那一脸的迷惘,又不似是伪装,也许她是真的不知悉内情。
      而深思一下,清清一事的内情确不是她的能力可探明一二,也罢,日后的路还很漫长,如今既然自己能从走出冷宫,便能再获圣宠,在冷宫中枉费的时光,她一定会尽数索取回来!
      孟馨如叹了口气,道:“清妹妹已去,我心里着实难过。但你我势单力弱,要查清真相谈何容易。罢了,媱妹妹,我们日后必要更为小心才是。”
      宁媱抿了抿唇,淡声道:“姐姐说的是。”
      孟馨如再小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而去。
      宁媱待她离去后,轻轻地松了口气,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只见阳光灿烂,偌大庭院,恍若金辉毕照,更显广阔宽卓。
      如芬上前来道:“主子,今日天气转晴,阳光真是难得的温暖。”
      宁媱听到她的话,笑道:“冬日的太阳,终究是特别温暖。”她回头看到如芬脸上那一个纯朴的笑容,不觉心中甚喜,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如芬忙道:“是,主子。”一边为宁媱换上外出的御寒衣服,因为怕宁媱伤口不适,动作特地放得轻柔而小心翼翼。
      宁媱走出宫房,门外的主事太监小隆子马上迎上前来行礼,道:“主子外出可需备轿?”宁媱乃正五品宫妃,依宫例,正四品以上的宫妃方可配备代步工具,但因她为救护皇后而受伤,皇后已特命总务府为她在养伤期间安排鸾轿。
      宁媱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
      她径直向宫外走去,阳光笼罩在身上,浑身顿时暖洋洋的。如芬在她身后道:“许是有阳光,奴婢今晨看到的梅花,更比往日的开得好。”
      宁媱想起如芬今天采摘的梅花,确是自有一股泠雅婉灵的美姿,便往西楹小花园的方向而去。她慢慢地向前走,不经意地问如芬道:“你往日曾侍奉哪位主子?”
      如芬回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曾侍奉故去的曾美人,前年曾美人病殁后,奴婢便一直在总务府内随听差遣。”
      宁媱点了一下头,以示明了。前方西楹小花园的拱石大门已在眼前,花园内的绿树青草,映入眼帘,她信步前行,心中只想在这严寒冬日品赏那暄傲梅花。
      忽而,她看到地上一个红色的物事,走近一看,竟是一个精绣的小布袋。如芬为她把小布袋拾起,她接过来细看,闻到从袋中传出的清馨花香,同时感觉手心握处有凹凸感,把布包反过来一看,发现上面绣着“雨过天青”四字。
      她想,这必是别人落下的东西。“雨过天青”?是何人呢?
      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在紧张地说:“主子,该是在前方落下的……”
      她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眼前一主一仆正匆匆地向花园内走进,而走在前方引路的宫女,正是如虹,在后方紧随的,便是海美人海雨青。
      宁媱正要向她行礼,海雨青看到了她手中的小布袋,说道:“原来我的布包被宁宝林拾获了,可要谢谢宁妹妹。”
      宁媱听到海雨青如此一说,知此乃对方之物,忙把小布袋奉还。
      海雨青失物复得,心中暗喜感慨,这小小布袋,虽是微不足道的死物,终归还是装载了她太多的记忆,纵然想过应彻底抛弃,但当真正失去的时候,还是心慌莫名。
      她抬头看向宁媱,道:“谢谢宁妹妹。”
      宁媱道:“海姐姐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海雨青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宁媱不自禁地道:“妹妹闻到香味独特,似是两种花香混合而成,又似是一种不知名的花香。”
      海雨青听到她的话,知她意指的是自己布袋中的香气,停下了脚步,道:“正是两种花朵,两种香气。”
      宁媱道:“可是玫瑰花、茉莉花?”
      海雨青点了点头,道:“这原是我纳入袋中以凝香气。”
      宁媱微笑道:“妹妹闻着气味清馨却醇郁,似是已经窨制。”
      海雨青看宁媱竟闻出这是经过窨制的花茶,知她必是对此有所了然,这花茶本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更何况这后宫向来是美人、才女云集之地,当下她也淡然笑道:“妹妹聪慧莫当,这正是花茶。”
      宁媱婉声道:“海姐姐谬赞,妹妹往日于家中,也常素品啜花茶,所以才会得悉。”
      海雨青想了想,道:“我正好已命人冲沏花茶,宁妹妹,不如便到我宫中小坐,共品花茶,也好聊表我对妹妹的一点回报心意。”
      煦阳辉映的冬日,温暖殿室,一壶清馨花茶,芬芳流淌。暖杯婉承,甘香于颊。
      海雨青一手半托脸颊,斜斜地靠着梨木小几而坐,此时这般的洋洋舒适,便该是用最舒服的状态去好好享受的。
      宁媱细啜了几口香茶,低头凝视着杯中浸润饱满却不失美丽花形的花朵,道:“悦目清心,醇芳满口,果真是好茶。”
      海雨青用手轻捂杯身,似是在汲取一点暖意,她道,“更重要的是,这茶还可宁神定绪,可用作消除烦郁。”
      她的语调轻浅,随意而言,心中只想,如若那心中的烦郁,真可被一杯花茶湮灭,那这个中纠结种种,便不复存在了。
      宁媱笑道:“妹妹相信,这茶是可以安神宁气的,不过论消除烦郁,还需心静、意平。”
      海雨青眼光轻掠过宁媱的脸庞,颔首道:“当须心静、意平,方能抑这无名恼乱。只是人身处其事,又如何能每时做到心静,意平?”
      宁媱思量片刻,道:“唯其是身不由己,便更珍视那一点属于自心的本真。妹妹愚见,只心有所念系,有所持守,纵是扰事相缠,也能平心而对。”
      平心而对,还得看凭的是何心,平的是何意。
      海雨青若有所思。
      另有一种相惜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与宁媱相视,会心而笑,

      送走了宁媱,海雨青独自在内殿把最后一杯花茶饮尽。花茶味甘清醇,但此时,不知为何,竟感到微有苦涩流于咽喉,盘桓于胸臆。
      茶香交杂着花香,微漾于鼻间,似是某份记忆的气息,一点点地渗进思绪。
      已见遥远的过往,安谧温祥。此时再回想,竟似梦幻,已不见踪影。
      但是与当日有关的物事,却还真实地存在。她拿出绛红的小布袋,看到布袋上微有沾尘,轻轻拭去,耳边仿佛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雨太大,我担心你路上受阻,所以特地来接你。”
      在檀香缭绕的庙宇内,她曾许下祈愿,唯求亲人平安康泰,唯求“他”心想事成,亦唯求,与“他”的那一点缘,可得以绵长至延,开花结果。
      待祈福完毕,出得大殿,才发现外间雨水滂沱。
      与此同时,她看到他的身影在雨雾中靠近,他身后紧随着轿子,自己却不用,只撑着伞,身上湿了泰半。
      “你今日不是随你爹外出议事吗?”
      “我先把你送回府中,再和爹在城外会合。”那一把雨中的伞,向自己倾近。
      他为她掀开了轿帘,“快上轿,看你身上都湿了,小心别着凉。”
      点点滴滴的水声,也像是绵密的情意,慢慢在时光中交织,成为细水长流的温吞之情,暖透心房,也曾成为暖透一生的希翼。
      他是茶商世家宋门的长子宋天扬,本来官与商并不能门当户对,但他们双方的父亲相识于微时,是患难之交,因此他们从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到后来花样年花的情设意合,双方的亲人也是暗为默许,心中早已有结为姻亲的打算。
      还记得那一天冬末春初,峭寒彻骨,父亲奉命进宫晋见皇太后,海门一家谨肃相候。直到傍晚,父亲归来,神色沉重,目光游移。
      她清晰地听到父亲的话:“今年圣上隆选秀女,皇太后之意,着令雨青进宫参选。”
      寥寥数语,便是对她命运的决定。
      她一直以为,自己终将是宋天扬的妻子,而当那一次,她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一重浓浓的无奈,她便知道,凤命难违。
      但是,她更知道,宫门一如深海,作此天家之妇,实非她所愿,也不该是她终生的归依。
      她私下向母亲提出,在户部报备进宫选秀名单之前,把自己与宋家长子的亲事作实。
      女儿一心只愿嫁作宋门妇,这是父亲也该明白的心思。
      作实女儿的婚事,便不符合透秀的条件,未尚不是一个规避的方法。
      她只想,这一生,与他相伴相守,永为鸳侣。
      只要雨过,便会天青。
      那时开始,她便在缝绣一个小布袋,这是准备送给他的,他有收集新茶品啜的习惯,这个小布袋,正好可以让他带在身边使用。
      偶尔,他会陪着她,静静看着她的一针一线,迷漾的光影下,他目光柔融。
      拾起她绣好的一面,看到上面有“雨过天青”四字,他笑道:“这正好有你我的名字,寓意也甚好。”
      二人会心相视,无须多言,对前路的认定,彼此已是了然于胸。
      那一夜他离开后,她的心似是比往日更为安宁,一种既定的稳和,为她驱赶心中的惶惑。
      只是,她没想过,那一夜,他的面容,将成为她这一生中最后的记认。
      她没想过,当她正在针针细缝之时,那一把锋利的刀,也正刺穿他的胸膛。
      当他遇害的噩耗传来,她手中的布袋刚刚缝上了最后一针。
      她还记得,宋府之内,如丧考妣的哀泣声;而遍身染血的他,已然长逝。
      原来,当她决定与他提前成亲之日起,便已注定有这么一天,他命丧黄泉。
      她进宫为妃,已是某人的悉心筹谋。不容违抗。
      当她为他洒尽悲泪,朦胧眼前,便看清了真正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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