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事》一叶苇

2、小米和夜明珠

　　妈妈上了年纪，放下碗就会忘了刚刚吃的什么饭，却能逮着某一件她忽然想起来的陈年往事一遍遍给你说，并且说起来还条分缕析甚至曲折动人。

　　最神奇的还是，不管她说多少遍，故事不光内容，甚至遣词造句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每次听起来，都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因为撒谎这种事十分不容易，同一个谎话多说几次肯定得有出入，时间久了自己还会忘，毕竟不曾真正发生过嘛，所以谁能记得那么清楚？
　　除非是真事。

　　今天妈妈吃了午饭，拒绝午睡，坚持要去街上吹风，这是她近几年最大的爱好：坐在街边，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车。

　　我陪着她坐在午后的街边，风卷着尘土一阵一阵的刮，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坐在太阳下，看人。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我们前面走过，男孩子突然扬手把一个还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子扔向附近的一根电线杆，瓶子“砰”地一声砸到线杆上又反弹起来，溅出一大片水。

　　我们家糊涂老太太用非常不待见的眼神看着那个孩子说：“做业。”

　　老太太耳背，说话声音比较大，我不想让那对母子听见，就劝她说：“那是人家的孩子，咱管不着。”

　　糊涂老太太说：“我知，不过孩儿，你记着，咱可不能跟他们这样糟蹋东西，老天爷都看着咧。”

　　我逗老太太：“这世上这么多人，老天爷他能看得过来？”

　　老太太很不满意我对老天爷的怀疑，非常认真地说：“那可是老天爷，再多点人他也看得过来，我跟你说个事，是真事，你听了就知了。”

　　于是，糊涂老娘那个下午就给我讲了大概十遍下面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从前有个老太太，家里特别穷，孩儿们也都没啥本事，也不多孝顺她，所以她逢年过节想给神灵上些好点的供品都没有。

　　老太太每次看到乡亲邻居给神灵的供奉，都会害怕，害怕自己从来没给神灵送过好东西，自己死了后会遭罪，她听说，阴曹地府的刑罚特别多，一样比一样吓人，她觉得自己死后肯定得一样不少地挨一遍。

　　后来，老太太真的死了，来到了阴间。

　　她从阳间往下走的时候，把传说中的刑罚挨着见识了一遍，真的是十八层地狱，有人正在被拔舌头，有人正被放在油锅里烹，有人正在刀山上爬，手脚都是流血，疼得嗷嗷叫，还有的人被牛头马面拎着一扔，就变成猪狗投胎去了，反正她看到的情形是一个比一个惨。

　　快被吓死的老太太被带到了一个小院子里安顿下来。

　　小院子里每天有专门的人担水做饭清洁洒扫，老太太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只等着吃饭就好，吃的饭可比她活着时候好多了。

　　可穷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享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她每天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自己上刀山下火海烹油锅的日子到来。

　　拔舌这个老太太不怎么担心，她活着时候厚道少言，不爱嚼别人家的舌根。

　　老太太等了很多天，都没人过来喊她去受刑，老太太受不了了，自己去找看门的，请看门的去跟执事的说一声，让自己赶紧把该遭的罪给受了，好早点去投胎，要不天天这么吊着，吓死人。

　　看门人去把判官给叫来了。

　　判官和颜悦色地对老太太说：“老人家，阎王爷说了，这些天投胎的人多，孟婆那里的汤有点跟不上，过些天，等孟婆那里的汤熬出来，你喝了就能去人间投胎了。”

　　老太太说：“我还没上刀山下火海过油锅咧呀？”

　　判官说：“你不用遭那些罪，直接就可以去投胎了。”

　　老太太吃惊：“不是人人死了都得遭那些罪吗？我为啥不用啊？”

　　判官也不知道，他就说：“这样吧，我带你去问问阎王爷。”

　　于是，老太太就被带到了阎王爷跟前，她问阎王爷，为啥自己不用受罚就能去投胎做人，而不用下辈子变成猪狗。

　　阎王爷笑呵呵地说：“因为你是个好人啊老太太，你吃过夜明珠。”

　　老太太迷瞪了，她家穷成那样，连煤油灯都点不起，哪来的夜明珠給她吃啊？

　　阎王爷说：“你好好想一下，你真的吃过。”

　　老太太想啊想，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好像是在她六十岁那年的一天黄昏，她给孩子们做小米稀饭，因为老眼昏花，手一抖，把一粒米给掉地上了。

　　家里那么穷，一粒米也是金贵的，老太太可舍不得就这么把一粒米给白白丢了。

　　于是，把勺子里的米小心地倒进锅里，老太太开始找那一粒米，她找啊找啊，因为家里穷，没有煤油点灯，她的眼睛又花了，好半天都没找到。

　　没办法，她只好用手一点一点在地上挨着摸，摸了好长时间，她终于摸到了。

　　因为锅里的米已经快煮熟了，老太太不能把这一粒米再放锅里，她干脆就放自己嘴里吃了。

　　老太太问阎王爷：“你说的夜明珠，就是我吃的那一粒米？”

　　阎王爷说：“对呀，一粒米从种到地里长成谷子，再到饭桌上，多不容易呀，那可比夜明珠金贵咧！”

　　老太太放心了，回到小院子，安安生生地带着，等待着投胎那天的到来。

　　过了几天，孟婆的汤熬好了，老太太去跟阎王爷和判官告了别，就喝了一大碗汤投胎去了。

　　这一辈子，她投到了一个良田千顷仆役成群的地主家，过的衣食无忧。

　　不知道为啥，她好像隐隐约约记得一点在阴间的事，于是，她非常惜福，和上辈子一样，还是厚道做人，虽然家里可有钱，粮食成堆成堆的，她也从来不浪费一粒。

　　她的好名声人人都知道，所以等她长大的时候，就有很多和她们家一样有钱又仁义的人家来向她提亲，她最终嫁了个特别好的人家，一辈子都可享福了。

　　最后，我家糊涂老太太对我说：“知了吧孩儿？别管人家咋做业，咱都只管做好事，只要你做了好事，米粒大哩一点，老天爷都记着咧，

　　我家糊涂老太太说的“业”，是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