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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记忆的花 ...

  •   (第四章)
      是夜里,伊祁本在禁中巡逻。似乎是忌惮他一个男子与世子夫人走得太近,风声不大好,苍慕侯特意封给他一个“近卫羽林郎”的虚职,让他护卫宫禁内外的安全。

      本来王城乐邑来的人,还是随嫁来的,怎能出任侯国的官职?而且苍慕国也不缺近卫。无非就是支开他。

      巡夜巡到一处幽古花苑,花丛之后,杉木林立。杉木之中,又是个小院落。伊祁本不想探看别人家的隐秘,刚要绕道走开,却看到那小院门打开,一群侍卫前拥后簇着,走出名女子。女子脸上蒙着整块的纱巾,连眼睛也遮住。

      伊祁当下就想到,该不会是金屋藏娇?慕庄这老头……

      那女子漫无目的闲逛着,也不与身边人说话。突然一阵邪风至,刮起了她的面纱,露出半边脸颊……

      远远看到那人面孔,虽有些模糊,伊祁仍是一愣。好像认识的一个人。伊祁犹豫了一下,绕过石山,径直朝那女子走去,眼睛始终定定地盯着她,像是要隔着面纱把她认出来。女子看到他时,也不知脸上是什么神情,脚下反正纹丝不动,对面等着他。

      正要走到跟前,却听到东南方向传来女子闷闷的喊叫声。也许声音并不大,好像半夜猫狗打哈欠,在场的侍卫都没什么反应,但伊祁耳朵尖,一听便知是薄媚的声音。于是只得作罢,掉头飞檐走壁赶到薄媚院中。

      踢开门时,薄媚正在地上抱头打滚,箱子里带来的红针撒了满地,被子褥子几乎被她撕成了碎片,棉絮飞舞。

      伊祁将她抱去床上,她浑身汗涔涔的,都湿透了三重衣,抱在怀里都嫌冰凉。

      “针……伊祁……针……还有本子……”

      伊祁转身去一枚一枚拾起地上血红的银针,在自己袖子上擦去灰尘,又拿去红烛上灼烤一阵,清水里凉却了,方才拿到床前,小心翼翼地,五根插在薄媚额上,五根插在颈间。

      隔了好一阵,薄媚痛苦的喘息才平息下去,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昏昏欲睡。她却不肯睡去,叫伊祁去最下面的箱子里取出她的几十个小本子。她拿在手里,按着扉页上标注的时间,从十二年前的开始,一本一本,默默翻看。

      这些本子里记着她从小到大每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大大小小,就连最琐碎的,譬如今日穿了哪一条裙子、吃了什么珍馐觉得美味、娘亲夸她琴弹的比前日好……都一一记着。

      八岁以前的,是娘亲替她记的;八岁到如今,是她自己记的。因为自从四岁那年不慎落水,被水下怪石撞到脑袋,除了额上留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星状伤疤外,还落了个间歇失忆的毛病。不仅平日里记性就比一般人差,每隔几日还会闹一次大失忆,有时候忘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有时候忘掉自己的某些习惯,有时候却连父母兄弟都会忘记。

      姬夫人十八年盛宠,小皇子出生之前,薄媚又是姬夫人的独女。天子对于薄媚与他的母亲,简直宠溺到放纵的地步。多少儿子都看不上眼,唯独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薄媚四岁出了那场意外后,天子与姬夫人遍寻天下名医巫士,不知花了多少辛苦,掷了多少金钱,才从一个方士那里得来了一种能暂时刺激记忆的方法——这是一种大洋彼岸的神秘王国进贡的奇诡药材,外形好似人的心脏,通体血红,名唤“心头血”。传说那是地狱之花曼珠沙华的根茎。将此药研磨成粉,和人血、黄酒,将银针于其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将浸制的银针深深插在患者病灶部位,便可锁住其瞬时记忆,如此便能不忘。

      所以每次发病,薄媚都要扎着满头满颈的针,一遍一遍翻看自己的“记忆簿”,从而在濒临失忆的一刻锁住自己过往的每一件回忆。她想做个正常人,不想有一丝一毫的遗忘。

      可是越长大,“记忆簿”越多,发病时往往嗜睡,她越来越看不过来了。她不得已,只得舍取,舍去一些宁可忘记的,好腾出时间多看看那些不能忘记的。也好让那些不能忘记的,记得再深刻一些。

      所以她对儿时的细节越来越陌生。

      所以她现在昏昏沉沉中手里捧着的,是在云和仙山那三年的簿子。那里面记的最多的一个名字,是慕广韵。

      不对,记得最多的名字,不是一个,是两个——慕广韵、伶伦。

      ……

      三年前,父皇赐婚,说要把她嫁给苍慕国世子慕广韵。

      开什么玩笑?就那个传说中整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浪荡子弟?瞧、不、上!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有姿色有学识有涵养,凭什么,凭什么要下嫁给一个小小侯国的纨绔公子?连父母亲都说他难成气候,可为什么又要她嫁?

      难道是贪图他的美色?可嫁人的是她,他们贪图美色有什么用呢?再说他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美还另说呢。

      于是薄媚拒绝了这桩婚事。而且是当众拒绝,拒绝得惊天动地,指天指地说不嫁。非常不屑。

      本以为这事到此就了了。没想到隔了几日,江湖上有传言流出,说苍慕国世子在一次雅集上醉酒后大放厥词,说天底下的女人,美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没有不喜欢的,就唯独额上有疤的女人,他厌恶到极点。

      薄媚听到这话,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在针对我,绝对是报复。可是想想又不对,两人并未见过面啊。再说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知道她额头上有疤啊,就父母亲、伊祁、阿白知道,他们几个又不认识慕广韵,认识也不会嚼舌根。那看来是误会他了,他不是在说她。

      可是那也不行啊,他这话分明就戳了人痛处,不管有意无意。不做点什么,薄媚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命人找来了慕广韵的画像,想说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美貌无暇,若是让她逮到一丝丝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三角眼,比如大鼻头,比如厚嘴唇……那她就派学士大臣们编打油诗调侃他,并且要流传天下。

      结果……一幅画看了三天,没有找出毛病不说,还弄得自己移不开眼了。

      合上画卷的时候,薄媚心想,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人,一定是画师拿了他的贿赂。

      于是当下便萌生了一个想法——去见见他的真人。于是派人小道消息打听到了慕广韵近日的去向动静。听说他因为放浪形骸口无遮拦惹恼了苍慕侯,慕侯为惩治他的不像话,也为避免他太过招摇惹来祸端,花重金送他出外游学,学礼仪学问,学修身养性。

      送去哪里游学?这可花了薄媚不少辛苦才打听来——云和仙山,九州之内,最具灵性的地方。那里有一位仙人,名唤“云和仙君”,听说自上古时代就住在山中,是个热心肠,不知从哪朝开始,开班向凡人授课,教授六艺、礼教、道法、德性。历朝历代王孙贵胄,多前往仙山求学者。凡学成归来者,有功成名就,有归隐山林。看起来并没有改变谁的人生轨迹。但其实,那些人都拥有一样相似之处,便是,在黎民口中,品性过人,智慧豁达。功成者被尊为明君,归隐者被传说高人。

      然后,薄媚也征得父母亲同意,前往云和仙山求学三年。风风雨雨,与慕广韵做了三年同窗。

      云和仙君收徒有个规矩,所有人都要带着面具生活。不为别的,只为不问姓名,不问身世。因为世事多动荡,从七百年前至今,神州大地上国家繁多,纷争不断。求学问道者来自五湖四海,王室为多,互相之间难免有个国仇家恨或是私人恩怨什么的。为避免纠纷,为一视同仁,为平和治学,大家都须带上假面,改换姓名,共度三年。

      纵使带着假面,薄媚从头到尾都是识得慕广韵的。慕广韵却不识得她。

      不管她怎样不肯承认,她都是默默注视了他三年。

      慕广韵化名“伶伦”,与上古黄帝时的乐官同名。薄媚并没在起名字上下功夫,因为她以为自己不会在那里长留,当别人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刚好看到山上的一株苦柬树,便说,我叫阿苦。

      大家都拿奇怪的眼神看她,因为大家的名字都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譬如潜龙、凤鸣岐、公玉无端、长河、国威、有穷氏大王、天下第一富、秋籁、酒倾芳、刘美人……等等等等,有霸气威武的,有琴瑟雅韵的,有病入膏肓的。但就是没一个像“阿苦”这样随便的。

      好不容易能自己给自己起名字,起坏了也不会跟自己一辈子,那还不把握机会乱起一通?居然叫“阿苦”?简直比“有穷氏大王”还搞笑。

      不过三年里,大家相处得倒是其乐融融。许真是因为隐去姓名和相貌的缘故,总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单纯了起来。每日对弹琴瑟,或研习珍珑,大多时候是无所事事的,伴着山风度日,喝的是山泉水,耳侧是空谷蝉鸣。

      也结交了谈得来的好友,譬如有穷氏大王、刘美人、国威,还有伶伦。国威是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孩子,其余全是男子。平常不谈国事的时候,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谈国事,大家就要崩,骂架一触即发。不过很快云和仙君就会出面调和。他是不许大家谈国事的,说伤感情。

      那好,不能谈国事,大家就谈天下,谈江山社稷,谈黎民苍生。仙君常常笑他们,说一个一个年纪不大,心却不小。却也由着大家胡说八道大吹大擂。

      云和仙君是个很诙谐的老头子,须发皆白,眼睛还不大好使,有时上着课还会打瞌睡。大家私下里纷纷议论,认为他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压根儿就是个百来岁的小老头。

      起初只觉得慕广韵是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因他在云和山中也是口无遮拦,嬉笑怒骂。可那只是起初。也不知从何时起,薄媚对他慢慢改观。他仿佛并不是想象中的不学无术,反而字字句句都见解独到,尤其对各国战争与徭役的评论,时常一针见血,但不是照搬书本,不是前人之论,而是专属他的那种,带着调侃的正经;有时轻薄的话语背后,却总让人怀疑是不是暗藏着深刻,怀疑半天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只是调侃而已。仿佛他是不屑于表露自己的智慧与锋芒。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一个很从容的人。大家都爱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他却总是一边喝彩一边笑而不语。他只说放肆的小话,却不说放肆的大话。或许是隐去姓名的缘故,大家都肆无忌惮,充分暴露着自己的野心。唯有慕广韵,仿佛闲云野鹤的旁观人,比旁人多一份轻松自在。但他好像并不是不争,而是不屑。

      阿苦表示很能理解他,因为她其实打心底也是非常不屑的,甚至觉得滑稽可笑。他们一个一个满腔抱负,仿佛明日就要君临天下。可她知道,那都是痴心妄想,因为天下是她薄家的,岿然不动。

      也不知是何时起,开始倾心于这个不恭却沉稳的男子,这个太过与众不同的男子。大约是从那次夜雨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记忆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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