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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点梅妆额中央,寿阳公主卧含章。①”

      一枝沾过海棠色胭脂的细紫毫笔在她额上轻点了四下,身旁唱吉祥话的喜婆忍不住啧啧叨起好话来:“看夫人的这枝神笔,一、二、三、四点,小姐就成了寿阳公主再世了。”

      李夫人在亲自为今日出嫁的小女儿上新娘妆,挺着腰板坐在梳妆凳上的李芸素不敢妄动,只抬起饱含眼泪的一双眸子望着娘亲。她懂得,女儿出嫁前是要哭的。可娘亲不看她,转身,手中的紫毫又换成了一枝沾了青黛,被当作眉扫的兼豪笔。

      “小心脸上的粉。”李夫人执笔抬腕,微微蹙眉,神情彷佛是要在那张上好粉底的小脸儿上绘出松竹兰梅般严肃。说着,她伸手轻轻抬起小女儿芸素的下巴,迫她仰头,又让侍女桃花用手帕小心擦去了她眼中的泪。

      可望着小女儿眼眶周遭抹不去的润红,李夫人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叹了口气。她楞了一下神儿,觉得眼前小女儿那张上好一半妆的脸在自己眼中有些模糊。手中的笔微微打着颤儿,一向谙练红妆的她竟然一时不知从何下笔。不,颤的不是手中的笔,而是胸中的心。

      “娘亲?”

      听到小女儿的一声轻呼,李夫人才猛然回过神来,吸了一口气,稳稳地下笔,为小女儿画眉。

      喜婆看到李夫人的动作,也连忙唱出了下一句吉祥话。

      “二扫涵烟双眉娇,愿婿情比张京兆。②”

      “三着胭脂轻轻染,恩宠好比春阳暖。”

      “四点口脂成丹唇,桃花殷殷得果早。”

      “啊?还有什么事儿?我这就去……”这几天里忙得晕头转向的侍女桃花忽然听到有人念出她的名字,急急忙忙应了一声。她家在李府已是老人,她爷爷是李老太爷的赶车把式,她爹爹是李老爷的管家,她就是在这李府里出生的丫头,从小就跟着小姐芸素一起长大。如今小姐要出嫁了,她又成了陪嫁丫头。小姐的事儿就是她的事儿。不,她比小姐还要大半岁,所以她比小姐更精心操持着该做的和能做的事儿。

      刚为小女儿点好唇色的李夫人看着慌手慌脚就要跳出去做事的桃花,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芸素看着铜镜中映出的那个有些魂不守舍的桃花,也掩嘴而笑。她不敢象往常那样开心地大笑,生怕脸上的那层粉会被笑纹挤出痕迹来。而且,娘亲也嘱咐过她:过门以后,不比平日里在家,该收敛,还是收敛些吧。

      喜婆拽了桃花一把,埋怨道:“别打岔,小姐还得更衣呢。”说着,立刻又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神色,开口唱道:

      “五披霞帔百鸟绕,铜雀台中作凤巢。③”

      “凤巢?”李夫人一愣,口中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看着正穿上红嫁衣,艳妆待嫁的小女儿,李夫人忽然觉得眼前站的是一个管她叫“娘亲”的陌生人儿,不再是那个怀里抱着,手里捧着的乖闺女。然而仔细看去,那张面孔,尽管被层层脂粉压下去了许多往日天然的俏丽,更多了一份刻意的乖巧,却仍是自己最爱的小女儿的容貌,虽然如今也会时不时飞过些许青涩的娇羞。

      “吉时已到,请新娘出阁上轿。”

      门外忽然有小厮高喊通告。

      李夫人膝下一软,顺势靠在了身边的高背椅上。迟疑了片刻,她才缓缓坐下。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哎呀,夫人啊,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哇?可不要误了上轿的时辰。”

      李夫人抬眼看了一眼桃花,有些无力地吩咐道:“请老爷进来吧。”

      桃花转身去开了门,一个身穿茶色宁绸长衫的四十多岁男子走了进来。一看到妆扮完毕,规规矩矩站在一旁迎候自己的芸素,李武宁也吓了一跳,几乎认不得眼前这个新嫁娘正是去年那个酷暑里和他一起坐在密匝匝的葡萄藤下,一边听他讲解《易经》,一边给他剥花生吃的小女儿。

      “老爷,芸素该行礼了。”

      经夫人这么一提醒,李武宁才从盛装的女儿身上收回神来,有些闷闷不乐地走过去坐在夫人身边的那张椅子上。他内心有些纳闷:女儿要出嫁了,是个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自己忽然高兴不起来了?

      芸素见爹爹坐好,便走到双亲面前,整了整外袍,缓缓跪下,低眉顺眼地柔声说道:“父母大人在上,十四年来,女儿身受双亲生养教化之恩,未曾回报。今日出闺,尊国律家教,至夫家孝敬长辈,友善同辈,爱护幼辈,定不辱没娘家门风,以报双亲对女儿的大恩大德。”说完,芸素给上座的爹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李武宁向前欠了欠身子,哽咽着对女儿说:“你记得爹娘之前对你的嘱咐了么?”

      “女儿记得。”芸素轻声回答。她实在怕忍在眼中的泪水会冲坏了娘亲辛辛苦苦给她上的新嫁妆。

      “嗯,记得就好。你……你去吧。”说着,李武宁对桃花摆了摆手。

      桃花转身走进芸素的卧房,从衣架上拿下一块红盖头,又返身走了出来。

      “爹爹,娘亲,女儿去了……”芸素又给爹娘磕了三个头,在一旁候着的喜婆才接过桃花手中的盖头,为芸素遮盖在头上,然后和桃花一左一右搀扶着芸素向外走。

      快走到门槛处时,喜婆亮起嗓子高喊了一声:“新娘出闺咯!”

      等在外面的芸素的兄长李希斌走了过来,背对着芸素蹲下,轻声说了句:“哥背你出门。”

      芸素伏在兄长背上,也轻声在他耳边说道:“爹娘,就拜托给哥哥了。爹爹夏天喜欢吃花生,要辛苦嫂嫂记得每年给爹预备好。娘的脚冬天惧寒,一定要嘱咐潘妈把给娘的棉鞋纳成双层的厚底儿……”

      “嗯,妹妹放心,哥哥都记得了。”

      出了二门走到喜轿前,李希斌放下妹妹芸素,看着喜婆和桃花把她扶进了轿子,放下轿帘,男方来迎亲的那个管事一声“起轿”,一行人便出了大门,把芸素抬出了李府。

      站在堂屋屋檐下目送女儿的李武宁叹了口气,转头看到妻子苍白的面孔,想要宽慰宽慰她,便说道:“出嫁了,也算是了结了咱们一桩心事……女儿,迟早都是别人家的……再说,嫁得也算好的了……”

      李夫人转头看了丈夫一眼,有些悲凉地反问他道:“不过是给个皇子作小,这也算嫁得好么?”

      李武宁看着妻子,叹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前院。

      ************************2007.5.29 renew*************************

      皇家宫苑内长庆宫中的一个偏房。

      长庆宫的太监福双耷拉着眼睛站在这处偏房的大门外。身后的朱漆菱花槅扇门虽然紧紧地闭着,可还是能隐约听见有声音从牙白色的薄窗纸后传出。

      男人的粗喘声、哼吟声、咒骂声。偶尔还有拍打皮肉的清脆噼啪声。

      福双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抬眼伸头看了看屋檐前的天,心里胡思乱想着:“太子爷一个人阴着个脸回来,顺手抓了那个在琴瑟院练嗓的小戏子进屋‘破瓜’,有点不大寻常。定是在哪儿受了气没处撒的。”

      他想起刚才太子爷抓住那个小戏子时的情形,神经质地咧了咧一边的嘴角笑起来,好像抽搐一般:那戏子一边惊惶地叫着“太子爷您要干什么呀”,一边却不敢怎么违抗地被拎进了屋里。

      被太子爷抓进屋的女人,那还能干什么啊?真是明知故问!

      这种场景他见过得太多了,也见过太多被破瓜后当作烂瓜扔出去的各色愚蠢女人——从宫女到戏子,戏子尤为多。

      太子爷喜欢听曲儿,喜欢养些小戏子,在宫里并不算是什么秘密,连皇上都知道,皇上也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想管罢了,只要太子爷不闹出什么出格的动静来就行。因为皇上也喜欢听戏,也养了些戏子,就混在那些宫女之中。不过这可是个秘密,没有在宫里混过七八个年头,又能经常出入内廷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忽然,从门里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声,那压抑着放纵的娇喘让门外的福双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第一次被破瓜的,是不会有这种动静的。

      被那个沉重的身体压在底下的陶月萤紧紧地闭着双眼,可眼前总是能显现出头上那片随着床榻来回晃动的鹅黄团花纱帐。她继续无意识地□□着,彷佛这□□声是那些她熟烂在肚子里的戏词一般,可以被信口吟来。

      她开始慢慢觉得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不行,得想点别的,才能熬过去。

      记忆的闸门再次被冲开,涌出来的是一些凌乱却让她刻骨铭心的画面:

      四岁,莫名其妙被换上一身新衣的她死死抱住继父的腿哭求着不要卖了她……

      六岁,只因调子唱不准,戏班的师傅用藤条抽得她屁股上全是血痕。自此,身上的伤痕结了又落。庆幸的是,师傅那儿的那种创伤药挺好使,始终没让她留下什么疤痕……

      十三岁,她把师傅给她定的那折登台曲目在戏班里众人面前唱得个满堂彩,被正式取了个那种受皮肉之苦的日子才算结束。然而,还没等她正式登台,十四岁时,师傅又把她卖给了一个衣着华贵的老爷。那老爷带着她和另外几个女孩子一同来到京城,在那老爷的府上接受了三个月的仪态、规矩训练,便最终被送进了皇宫,确切地说被送进了太子所在的长庆宫……

      听先前来到的姐姐们讲,进了这长庆宫的女人,都不可能完整、清白地出去,迟早会落入太子的手中。命运济些的,被太子当作物品赏给身边的太监、侍卫等,已经算是不错了。有的干脆忽然一日就不见了踪影,成了别人口口相传中被扔到了环城河中或城郊乱坟岗里的孤魂野鬼。

      陶月萤不想成为孤魂野鬼,她庆幸自己长的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所以小心翼翼、藏头藏脑地竟然在长庆宫里平安地度过了一年半的时间。然而十六岁的那个清晨,她在琴瑟院的一个角落练水袖,被宿醉方归的太子爷如饿虎扑食一般逮住,拎进了一间偏房……

      她哭喊,撕咬,却更大地激发了他的暴虐。她那时满脑子里想到的都是一个“死”字,可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从太子的眼中读出一种令人战栗的欢娱和轻蔑,彷佛摧毁眼前之物的过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与兴奋……

      那时,她那几乎要昏厥过去的神智一时迷惑在一种幻象中:如果哪一天,她锦衣华冠回到南方,用同样的眼神鄙视在她面前磕头求饶的继父,用同样的眼神鄙视被藤条抽得嗷嗷乱叫的戏班师傅,用同样的眼神鄙视那个曾经买她入京,而彼时却需要向她行礼的老爷……

      所以她忍了下来。不仅如此,她也不再躲藏,还故意寻了些机会,变着装扮地出现在太子爷面前……

      就让那些觉得她下贱的人随便啐她、给她白眼吧,她一概不予理会。时不时地,她会偷偷练习用那种眼神去看那些对她不好的人,心中轻蔑地想:“你们之中难道谁又能比我更干净些?!”

      忽然,陶月萤听到太子吼出一句“我得不到的也定要摧毁”,然后便觉得体内的抽动变成了剧烈的乱撞。接着,一股热流便涌进了她的体内。陶月萤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仍喘着粗气的太子。

      “你,不是‘生瓜’?”太子疑惑地眯着眼睛问她。

      “回太子爷,您曾经宠幸过奴婢两次……”陶月萤如实回答。

      太子疲倦地倒在她身边的床上,笑道:“我说怎么跟‘生瓜’不一样呢……你倒似乎还挺受用。便宜了你个小贱人了!”

      陶月萤撑起身子,大胆地伏在太子光滑的胸前,轻笑着问道:“太子爷没有从奴婢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么?奴婢的身子已经任您摧折了啊……”

      太子一惊,睁开眼看着这个大胆的奴婢,问道:“你说什么?”

      陶月萤看着太子脸上疑惑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儿上,便斗胆接着说道:“太子爷不是喜欢看着东西在您手中被摧毁么?其实,奴婢也喜欢。不过,奴婢更喜欢看太子爷摧毁东西后的那种满足……”说着,她伸手摸向太子那汗淋淋的脸。

      还没摸上太子的脸,陶月萤的手便被太子一把抓住。他盯着她,阴沉着脸低喝道:“好个胆大包天的奴婢,竟然敢说喜欢本太子!你信不信我可以因你这句话定你个犯上罪,砍了你的脑袋把你扔进环城河里喂鱼?!”

      陶月萤心中一颤。可她觉得自己该反其道而行之地赌一把。

      她平躺下来,扭头看向太子,微笑着说:“要杀要留,听凭太子爷处置。”

      太子眯着眼睛看她,忽然大笑了起来:“好个不怕死的奴婢,竟然不知你对本太子还有这样的痴心!其他那些被我宠幸过的戏子,不是哭闹发疯就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恶心模样,腻歪透了,没一个象你这样爽利知恩的。不过,你……你是想顺着本太子这根杆往上爬,是吧?”

      陶月萤一笑,答道:“太子爷您本来就在天上,奴婢在泥土里,就算有那个奢想,也爬不上去不是?”

      太子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是知命的。不过你个戏子,虽然台上台下演的逼真,可想瞒过本太子,那是不可能的。讨好我的人,没一个不是为了自己打算的!”

      陶月萤连忙解释:“呀,奴婢一进长庆宫,就知道自此是太子爷的人了……”

      “滚!少在本太子面前演戏了!”

      听到太子明明白白揭穿了她的那点心思,陶月萤身上一寒。她哆嗦着起身正欲穿衣离开,谁料到却又被从后面扳倒在床上,太子的身子又压了上来。可这次他没有羞辱她,只是用力地攥着她的双腕,带着一种玩味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她。

      “长得倒还过得去……其实要想证明你对本太子是真心的,也不难。”太子忽然开了口。

      陶月萤有些惊惶地盯着太子。

      “你替本太子去办一件事,若是能办得好,本太子就相信你是真心实意要作我的人,那时自然不会亏待、委屈了你……”

      陶月萤不知自己若是不答应会是个什么结局,便连忙点头道:“甘愿为太子爷赴汤蹈火。”

      他松开她,坐到一边的床上,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个团儿,只露出带着一丝邪恶笑容的脸,喃喃道:“该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我得不到的,就要毁灭……”

      ……

      待太子睡着后,陶月萤才心惊胆战地从房间里出来。她一直在后怕刚才的情形,不过幸好太子不是让她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她轻手轻脚地关门,再转身,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那个太子身边的常侍福双给吓了一跳。

      福双笑眯眯地递上一颗黑色的药丸,对她说道:“你这不是第一回了,该知道规矩了吧。把这个吃了。”

      陶月萤知道那是能让女人不生孩子的药丸。她有些犹豫,因为她清楚,这后宫里一直流传着一种“母以子贵”的说法。

      福双看她没伸手接这药丸,便冷笑了一声,道:“呦,还做上千秋富贵大梦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把它给吃下去吧!”说着,他稍稍回头,对身后站着的两个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太监便把陶月萤强按在地上跪着,又掐住了她的脖子,迫她长开了嘴。福双便顺手把药丸丢进了她的嗓子眼中。

      等确保她把药丸咽了下去,福双又吩咐那两个太监道:“把她带到后院那个小屋去,清干净了身子再放出来,不能让她这么下贱的身子污了咱们太子爷的贵种儿。”

      陶月萤被卡在喉咙中上不来下不去的药丸哽得直喘,她仇恨地盯着福双,心中那个念头却越来越坚定:一定要不惜一切地借助太子爬上去,把这些曾欺负过她的人全部狠狠地踩在脚下!踏碎他们!踩死他们!让他们也尝尝被人践踏的滋味!……

      长庆宫中后院的一间小房子里,传来一阵阵闷闷的棍棒声,合着一个女子偶尔发出的压抑的惨叫声。

      皇宫的另一侧,一队人正静静地抬着一顶大红的婚轿,向长信宫走去……

      ①宋代撰《太平御览》记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
      ②张京兆: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
      ③铜雀台: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取得北征、东进等胜利之后,在此大兴土木,建成铜雀、金凤、玉龙三台。其中铜雀台最为壮观,台上楼宇连阙,飞阁重檐,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建成之日,曹操在台上大宴群臣,慷慨陈述自己匡复天下的决心和意志,又命武将比武,文官作文,以助酒兴。一时间,曹氏父子与文武百官觥筹交错,对酒高歌,大殿上鼓乐喧天,歌舞拂地,盛况空前。该台驰名中外,历代名人题咏甚多,其中唐代诗人杜牧在他的《赤壁》中曾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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