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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澳阔泷迪 ...

  •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海浪向我呼唤,但我一点也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只听得出我父亲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还有我两个哥哥的名字。海浪念诵着那些名字,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永无休止,直到我哭出来,捂住耳朵。
      “但到了最后关头,大海却没有淹没我,而是粉碎了我、浸透了我,再把我送进了天空。现在,海浪似乎在用新的声音向我诉说,可是就在恐惧消退的同时,痛苦也在增长。我的孩子们不停地大声呼唤着我。”
      她坐在窗边,向外眺望。近来她经常这样做。白帆在下方的海港里来来去去,白色的海鸟在白帆间翻飞,翩然低飞,掠过水面。翻腾的浪花一如既往地咆哮歌唱,在一片波动着深蓝和海灰的原野上奔腾推进,前仆后继地扑向海滩,撞碎成千片万片。但这一切,我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得到。
      我回忆着埃尔汶说过的话,走到窗边,站在她身边。她微微一惊,挣脱了那个充满记忆的黑暗世界,不再去看水天相接之处,而是转身迎上了我的目光。她仍然这么年轻。
      “现在我看见他们了,在一切惊慌和死亡当中,刀剑相击,尖叫,杀亲者们在高喊。那么多烟,还有血的气息,我的孩子们就被那一切包围着……他们太小,不懂正在发生什么,他们恳求我,别走,拜托了,噢,妈妈,别走……可是我——”
      她肯定从我眼中发现了什么。“抱歉,大人。”她低声说。
      我拢起她的双手,就像她是我那可怜的孩子,我失去的亲生的孩子。
      “埃尔汶,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只能说我理解——我对此有所理解。”我想告诉她更多,说她的儿子们会平安无事,一切都会没事,痛苦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减轻。但那都不是事实。
      “大人,要不是您——还有王后的安慰和善意,”她正视着我答道,“我可能已经死了很多次。”
      “我温和的孩子,你没有死。”我说,“一位远比我伟大的主宰拯救了你,风用看不见的双手把你引到了我们身边。我的感激无法言表,因为你对我来说已经如同至亲至爱。”
      埃尔汶握了握我的手,接着迅速移开了视线,然而我及时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点泪光。
      “原谅我,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失去了亲生父亲……大人,我只给您带来了焦虑和心碎。我真希望我能有别的奉献给您,置于您脚下!”
      “不,不只是焦虑和心碎。”我停了一刻,试图选择贴切的措辞,“你给我们带来了欢乐。”
      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有欢乐可给。我放任我那无辜的孩子们去死,无视维拉的禁令逃到这里,我见过了那一切,知道了那一切,我做过了那一切——经过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还带来欢乐?”
      “可你仍然观看着大海,”我温和地提醒她,“你仍然观看着西边的山岭。”
      有那么片刻,埃尔汶没有答话,我们都沉默了。外面,风在吹,掀起波浪,摇动花园里常青树的叶子。在遥远的天空中,一只孤鹰在低垂的云中极缓地盘旋,翼翅几乎不动。快到年底了。
      但就在那时,突然间,微妙地,有什么感觉起来不一样了。或许是阳光穿透铅灰的云彩短暂地照耀,或许是风向或大海的声音在改变,或许是整个世界本身都改变了,出乎意料、难以捉摸。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一动,轻松起来,她深吸了口气——几乎像是倒抽了一口气。她又一次向我仰起了脸。
      “大人,您以前对我提过希望。”此时,她的眼睛里盈满了讶异、迷惑和惊奇,“但现在我相信您了,我相信您。因为就在这一刻,我有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它就像空气的流动,或是一个从寂静中传出的声音,我不能理解。有什么在鼓动我的心,它在说——在说,我的埃雅仁迪尔就要回到我身边了。这不可能……但却一定会的。”
      她的声音颤抖了些许,她住了口,寻求肯定。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她。当然。她终究不会被夺走一切。
      “听——你听到了吗?”我渐渐露出了一个微笑,“我想,安耐罗和别的孩子们来看你了。”
      在房间外,在阶梯上,清清楚楚地传来了孩童的笑声,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父亲?”
      埃雅玟的柔和嗓音令我从沉思中回过了神。
      “父亲,消息来了。我收到了阿拉芬威的信。”我女儿说到这里一停,我看见她拿着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大能者们已经听取水手埃雅仁迪尔的祈求,并予以恩准。”她继续说,嗓音表面上很冷静,“他们要去攻打黑暗大敌,要把中洲从他的魔影下拯救出来。他们正在备战。”
      我本该惊讶,或许还要感到不安,但是与此相反,我不知为何只觉得疲倦。
      “维拉的心确实是仁慈的。”我喃喃道。
      “我相信,他们的使者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丈夫将随军出征。”埃雅玟又犹豫了,不过只是几乎察觉不到的一瞬。我意识到,她正在努力分辨我的反应。“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她脸色苍白,依然美丽,但因悲伤而憔悴。尽管如此,她却变了,我从她脸上既看到了焦虑,也看到了一种无声的决心。她的眼睛虽然还有一些红肿,却是清澈而干燥的。我的孩子近来哭过了那么多次,现在已经不剩什么眼泪。
      突然间,我眼前闪过了一段记忆,来自另一个哀悼的时刻。那一幕中,她垂着头,孤单而沉默,被蜡烛和火把摇曳的红光照亮——因为其他的光明都已经熄灭。她曾久久坐在她哥哥的床边,后来又坐在他的坟墓前。那时,就像现在,她哭干了眼泪。那时,就像现在,她来到了我身边。
      会不会她已经迫使自己遗忘,不再想起那些过往?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再也不记得她哥哥惨白的脸,再也不记得她自己跪在码头上抽泣,他的血染红了她衣裙的整片前襟?她怎么可能再也不记得黑暗中的风暴和沉暗的海浪?还有那些尸体,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号,那个蹲在街道上死去的母亲和父亲身边、没完没了地恳求他们醒来的小女孩,以及所有无助的父亲和母亲?
      “你觉得,我们的族人有多少愿意为诺多流血?”我问,“我也不会命令他们这样做。我不会。我不能。”
      我并不是故意要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对她粗暴发火的意思。但埃雅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她就像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着,向前迈了一步,把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胳膊。
      “不,当然不能。”她只是这样答道。
      不。她确实记得。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她全都记得——鲜血与背叛,刻骨铭心的悲痛,还有怒火,每一天都记得,每一天都在重温。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已经变得不同于我了。
      埃雅玟后退了一小步,抬头看我。她眼中没有谴责,只有——悔恨?尴尬?一抹失望?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父亲,我要回提力安去。他需要我。”
      轮到我点头了。从前,另一次,她向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么我就去跟母亲说了,我还要收拾一些东西。”
      我又点了点头。我们站在那里,面对着面,默然无语。过了一刻,埃雅玟转过了身,开始走向房门。
      她正一步步离开我。灯光在墙上给她离去的身影投下了变形的影子。她正沿着走廊走去,她挺直了脊背,僵硬但不屈,下定决心不去回顾,向着黑夜,向着滞重的昏暗走去,那里灯光无法穿透。尽管我看不见她的脸,却想象得出她的样子——我猛然意识到,无比肯定又清楚地意识到,我亲爱的女儿正在挣扎,她集中了全部力量,要忍住眼泪。
      “埃雅玟!”
      她停了下来,手扶着门把。我不顾一切地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五百余年的时光,来到了她身边。
      “埃雅玟,我知道这太晚了,已经晚了那么多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很抱歉。我把别人的恐怖行径归咎于阿拉芬威,然后……然后为你的勇气和你对他的深爱而责备了你。我心里只剩了愤怒和哀恸。埃雅玟,我亲爱的孩子,我爱你。我也爱阿拉芬威。我记得,在这一切发生以前,我曾告诉他,我爱他如同爱自己的儿子……我的爱本来应该更耐得住黑暗的侵袭。”
      我再也找不到词句了。我的女儿纹丝不动地站着,一只手仍然抓着门把,眼睛紧盯着我的脸。接着她发出了一声微弱的痛呼。
      “父亲,我从来不想增加您的痛苦。”她急急地说,这些话脱口而出,“我从来不想在那些最可怕的时刻伤害您……我知道您当时有多难熬,还有母亲,我们全都是,我也是,我也是!拜托,父亲,相信我,我从来不想抛弃您。我只是不得不……”
      她垂下了头,而我把她拥进怀里。她如释重负地轻轻一抖,就紧紧抱住了我,脸埋在我肩头。
      “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很想念他——我们都想念他?”我等到终于放开她时问道,“恐怕这个时机相当糟糕,但我是真心的。”
      很多天以来第一次,她向我微微一笑,但她再次开口时,嗓音却含着深思:
      “我想,他会来澳阔泷迪,但会跟大军一起来。”她摇了摇头,“哦,父亲,我真怕我还要失去他……但我决不能阻止他……”

      我站在窗边,向外眺望。近来我经常这样做。埃雅玟已经走了。在花园尽头,杉木和柏树在沙沙作响,彼此呼唤,落叶如同金黄的蝴蝶,在不动的绿草上翩翩起舞。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歌唱。点滴模糊的旋律糅合了海鸥的鸣叫,怅惘,却纯粹而清亮。几乎就像是应答,一阵欢快的童音就在窗下爆发出来,尽管我看不见那些孩子们。对他们来说,黑暗只是一则传说,而中洲只是一个梦想。
      在天上,云彩正在散开,像野天鹅一样飞掠过长空。在海上,纤长的小船和昂然的高桅大船来来往往,波浪卷起千堆雪,围绕着船身嬉闹。有些结束了漫长的航程,正在泊进码头,有些则刚刚出发,正向深海驶去,新升起的风帆随着海风、挟着希望飘扬。
      就在那时,肯定有什么戏弄了我的眼睛——要么是光影,要么是我自己的心。因为我看到水上出现了更多的船,它们船头雪白,船帆银亮,一艘艘迅捷地驶出海港,再度向大海出发。但它不再是一幕记忆,因为这一次,波涛的节奏是深沉柔和的旋律,不再是狂怒的风暴;泡沫上闪耀的,也不再是漆黑夜色中的血红火焰,而是阳光。
      然后我心中有个想法油然而生,不可抗拒,又荒谬至极,可是它感觉起来就像阳光、海水,乃至空气本身一样真实。我想,埃尔汶那两个年幼的儿子,她怀着如斯悲伤抛在身后的两个儿子,其实没有死。我想,他们会长大成人,长得聪慧,长得强壮。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来找她。
      也许有一天——尽管我还预见不到那是何时——我会收齐散失的点滴,让一切重归正轨。尽管如今痛苦的分量显得过于沉重、不堪忍受,但是也许有一天,它会消失,化作光明。也许有一天,宽恕,乃至被宽恕都会变成可能。也许有一天,我们失去的至亲至爱会渡过时光与死亡,渡过那片辽阔的隔离之海,回到我们身边。
      也许,有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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