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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多瑞亚斯 ...

  •   我在中洲,站在山顶,头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冷风从北方吹来,风暴将至。四面八方,我只看得见松林和杉木覆盖的黯淡山岭。我喊着我哥哥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但回答我的只有来自黑暗的回音,正对我的悲伤加以嘲弄。
      哥哥,你在哪里?在脑海中,我仍然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告诉我,你要先走,去寻找我们的亲族;你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假如我事先知道就好了。假如我考虑哪怕片刻就好了!因为芬威身在远方,森林却茂密又无路可走,还有那么多潜行的生物,那些妖物獠牙血红、利爪残酷……
      回音折返:你在哪里?
      哦,埃尔威,我们离开家乡,走了这样一段长路。你为什么放弃我们的旅途,放弃那个你给我们灌输的希望?你为什么放弃你那寻找光明的承诺?

      “我的曾外祖父抛下他的族人,独自进了南埃尔莫斯的森林。在那里,在满天浅淡的繁星下,在参天大树编织的阴影中,他忽然听到了夜莺的歌声。透过夜莺的曲调,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正在歌唱。他心中不禁充满了迷醉与渴望。
      “我的曾外祖父循着歌声而去,渐渐进入森林深处。在前方,鸟儿扑打着翅膀,呼唤着,呼唤着;在四周,树木越来越高,越来越暗。他继续前行,音乐的甜美和力量也随之增长,直到最后他踏进一小片露天的空地。在那片林中空地中央,立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的面容散发着一种并不属于中洲的光亮。”

      一道光掠过水面,一颗星划过长空。浓云四散,沉暗的大湖波光粼粼,如同流动的白银。所有的星星都浮沉着,颤抖着,恰似幽蓝田野中的白亮火焰。在远处,一只看不见的海鸟在尖厉清晰地鸣叫。灯心草丛里传出一声应答,一阵拍翼的声响。
      一千条小溪流入大湖,它们歌唱着从高处流下,落下岩石,跃下山坡。一千条小溪注入奎维耶能,但只有一条流出——一条大河,先弯向南方,又向西远去,消失在山岭背后。它流经了哪里?它流去了何方?它通往何处?
      “弟弟,我不知道那条河通往何处,它一去不复返。”我哥哥答道。篝火的红光闪过他的脸,映在他眼中。“在森林那一边,在山脉另一侧,在大河流去的地方,也许还有和这里相似的土地。尽管我想象不出,但过了那片土地,也许还有更陌生、更奇异的地方。不过我们绝对不能游荡太远。”
      在我们背后,森林拔地而起,如同一堵黑墙,它的阴影几乎直抵大湖的明亮边缘。远远地,有种野生的可怕生物在嗥叫,那是一声拖长的孤独哭号。我坐了起来。我的弓和箭袋就在身边。我保持不动,倾听着,但一切重归沉寂,惟有低落的篝火正在轻微地噼啪作响。
      “弟弟,别怕。”埃尔威温和地说,“现在睡吧。我会放哨。”

      “人们聚集在他周围,感到惊奇又喜悦;因为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崭新的风采和力量,面容栖留着星光。在贝烈瑞安德,他和他的王后美丽安在福乐中生活,他的人民的智慧和欢乐渐渐增长,江河和喷泉涌流,洁白的妮芙瑞迪尔花自大地中萌发绽放。不过中洲大部分地方仍然沉睡着,笼罩着微光。
      “可是在阿尔达,和平和喜乐的时光从来都不能恒久。阴影加长,邪物潜回了中洲的森林中。大敌自西方归返,费艾诺和他的儿子们紧追而来,乘着白船渡过了大海。战斗打响了。
      “因此,王得知了发生的一切——双圣树的枯萎,悲伤苦难的来临。他听说了这些消息,极其哀恸愤怒,因为他族人的血玷污了阿门洲蒙受祝福的大地。”

      “我亲眼见到,那是一片未受玷污的大地,一片没有恐惧和悲伤的大地,一个没有可怕的妖物在阴影中潜行,猎捕你们的儿女的地方,一个没有恶狼、没有恶魔的地方……”
      就在一座小村庄外,我哥哥站在场地中央的一块大石上,向人群宣讲。他说起了超凡脱俗的美丽生灵,他们是世界的主宰,他们的领地在极西之地,在广袤的水域彼岸。他说,他们爱着我们,他们曾为了我们与黑暗战斗,他们会拯救我们脱离微光的诡诈和凡世的哀伤。他说起了他们的召唤,我们只要听从,就会有伟大的奇迹和幸福降临。他说起了光明。反反复复,他总是把话题引回那两棵伟大圣树的光明,它比星光和水光都要明亮,漫过山脉倾泻而出,将整片大地变得青翠美好。他说起了希望,嗓音怀着热情上扬;他眼中光采闪动,将他们的面容点亮。
      那场宣讲,我已经耳熟能详。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在一座又一座村庄里这样说过。我转过身,审视着人群中一张张面孔。有些显得充满希望,就要被打动;多数看起来抱着怀疑。我注意到有个男孩踮起了脚尖,黑眼睛全神贯注,他身边的精灵却摇着头。
      埃尔威已经变了这么多。现在他身上带着全新的气质,眼中有种全新的火焰:“你们会听见那些超凡脱俗者的声音,那就像深沉的乐曲,比我们更古老,比世界更古老。然后你们就永远都不会忘掉……”那些话淹没了我,我惊动了,因为我眼前正浮现出一幕幕奇异的画面,几乎就像是记忆,但又不是记忆。一种揪心的渴望。某种在黑暗中亮得无以匹敌之物,以及灰色波涛的咆哮,像是大湖的波浪,但高得多,高得多……我哥哥就站在几码开外,充满激情地宣讲,然而蓦然间他却显得无限遥远,抛弃了我,远离了我。我的心怀着恐惧,在他的话语激发的辉煌光明当中颤抖,而那种恐惧我解释不清。

      “绝望的精灵宝钻争夺战继续下去,贝烈瑞安德的大地遭到污损,变得充满恐怖,不过在受到守护的王国里,仍有欢笑,有和平的歌谣。但纵然是迷咒的环带,也挡不住宿命的脚步。
      “就这样,那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一个凡人——竟敢来到他的王座前,求娶他美如春晓、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王出于骄傲和愤怒,打算阻碍命运,派贝伦去完成一项他肯定会为之送命的使命。”

      “这不可能做到。”
      我哥哥遽然止步,刹那间全身都是一僵。
      他答话时没有回身,仍然仰头瞪视着高山:“英格威和芬威的人民就做到了。我们不是一支次等的民族。”
      “但我们是一支人数更多的民族。”在我们一侧,我能瞥见大批通红的篝火,就像眨动的眼睛,点缀着下方一整条山谷。在另一侧,一道山脉巍然耸立,一重又一重岩石和积雪,一座又一座白得眩目的山峰,直入云霄,遮蔽了天空。那道山脉向南北两边伸展,一眼看不到尽头。我深吸了口气:“哥哥,我说这不可能,或许是急躁了些。但我们人数更多,妇孺也更多。看看吧。我们不能从这里通过,不能就这么通过。掉头沿着山脉走,难道不是更好?至少暂时这样?去寻找一处豁口,一个可以翻过高山的地方?”
      埃尔威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我,眼中有火光闷烧:“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决不会因为他们害怕一大堆泥土和岩石就放弃——”
      “那你要如何让他们翻过这一‘堆’东西?你打算把他们疯狂地丢向这些山峰吗?埃尔威,考虑一下吧,哪怕就一会儿。我们的族人已经走过了这么长的旅途,经历了这么多危险,他们累了。已经有人说起要改向南走——”
      “如果有必要,我就会把他们丢向这些山峰!这些蠢货。他们毫无概念——他们宁可永远留在摇篮里。他们根本不懂得这场旅途的意义,不理解我们面临的未来!”
      “你说得对,他们毫无概念。”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火气了,一腔挫折尽数冲上了头顶,“他们不知道沿途的危险和艰辛,不知道终点会有什么,因为他们只是在追随着你。他们把那么多至亲至爱的人、把此生所知的惟一家园都抛在身后,跟着你走进了这个广阔的蛮荒世界,因为他们相信你!但是埃尔威,你变了。你要带他们去哪里?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就说说,这场旅途的意义何在?是为了我们的族人,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你自己的骄傲?”
      我哥哥怒视着我。稍顷,他重新望向高处群山峰巅的浓云和迷雾,双肩垮了下来。
      “我带领我们的族人进入这片蛮荒,是为了他们。”过了很长的一刻,他终于慢慢地答道,“但哪怕我必须一个人去,哪怕没人愿意跟随我,我仍然要越过这道山脉。”
      “我会跟随你。”他没有答话,而我走到了他身边,我的愤怒已经蒸发殆尽。“你是我的哥哥,我的君主,我不会抛弃你。但是,考虑一下我们的族人吧。拜托。”
      埃尔威叹了口气。“我看你终究是对的,弟弟。”过了一阵,他说。令我惊讶的是,他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来,让我们回到营地去,再——照你的说法,考虑一下。”

      “我的曾外祖父跪在受了致命伤的贝伦身旁,不去理会一旁正拼斗到死的猎犬与发疯的巨狼。在那个哀伤的时刻,一种变化降临到他身上,因为他意识到,贝伦受宿命本身护佑,而露西恩的爱不能被阿尔达的任何力量阻止。而且,他心中也萌生了另外一种爱。”

      现在,那些最高的山峰已经被我们甩在了背后。我们来到山脉西侧山肩上、就在雪线以下的一道石崖边,俯瞰着那个新的世界。下方,陡峭光秃的石壁已经柔和下来,化成了深暗松林覆盖的山麓丘陵。过了丘陵,是一片广阔的绿野,放眼望去平缓起伏。绿野中有一条急流,它向西弯去,就像一条点缀着银光的灰色绸带。
      “真美,”我喊道。
      我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了沉思。
      “谢谢你,”他突然说,又为了回答我未曾出口的问题,补充了一句,“你帮我达成了这项疯狂的使命。”
      我正要提出异议,他却举起了一只手,低声说了下去,目光仍然凝视着地平线:
      “弟弟,我知道你有多么思念我们的家乡。窃窃私语的森林和波光粼粼的大湖,你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那么快乐地一同在那里徜徉。尽管你从来不提,但我知道你的疑虑,因为你心目中总是把我们的族人摆在第一位。你为他们忧虑,担心他们将要面对什么……你所知道的,就只有我的保证——我那些奇怪的说法,有关遥远的大地、宏亮号角的旋律的召唤,还有双圣树,以及光明……怎么会有人真的相信这种事?有时,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有时,我几乎以为有些人的说法或许是真的——我是个疯狂的蠢货,我把我们的族人从家园里连根拔起,拖着他们翻越高山,穿过荒野和无路可走的森林,全是为了我自己的狂野梦想,为了一个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
      他轻笑一声,就像从白日梦中苏醒:“但你跟我来了。这样一场艰难危险的旅途,你一直在我身边,帮助着我。你跟我来了,弟弟——出于爱。可是将来会有那么一刻,你也会听到那个如今从不离开我的声音——深渊主宰的声音,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就会理解。而我们所有的族人也会听到那个声音,每一个人都会,于是他们也会理解。”
      我心中有什么正在满溢而出,我望向他那双温暖明亮的眼睛:
      “埃尔威,我认为我不需要理解。因为我有你的保证,我还有你——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
      我哥哥伸手按住了我的肩:
      “但你会需要。你会亲眼看到金银双树的灿烂辉光——相信我,那时你就能了解何为真正的欢乐。我们会看到它们,你和我一起。我向你承诺。”

      “矮人们的心充满了贪婪和狂怒,在明霓国斯深处,他们向他发难,杀死了他。我的曾外祖父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颗精灵宝钻,它是幽深洞穴中最后一件明亮之物,泰尔佩瑞安和劳瑞林的灿烂辉光的最后映像。而它们的灿烂辉光,留在中洲的精灵当中惟有他曾经见过,那是在漫长的岁月以前,彼时世界仍然年轻。
      “多瑞亚斯的黑暗和毁灭就此来临,因为美丽安离开了中洲,永不归返。被守护的土地向敌人敞开,死亡和悲伤降临到它的人民身上。森林变得寂静而寒冷,欢笑和音乐曾在之处,只余一种回音,所有关于美与祝福的歌谣的回音,它纪念着失落的一切,纪念着王。”

      我在中洲,站在山顶,头上群星闪耀。在我身后,白雪皑皑的巍峨群山矗立着,没有尽头;在我面前,道路伸展着远去,消失在森林的阴影中。起风了,树木窃窃私语;风带来了一个新的声音,一种来自山岭以外的遥远咆哮的回音,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呼唤。空气中有种新的气息,闻起来有淡淡的咸味,还透出开阔与广袤。
      “那就是大海。”
      我找到了我哥哥;他就在我身边。
      “大海是什么?”我问。
      “大海比目力所能触及的更广,比心灵所能想象的更美。大海的声音能治疗所有的创伤,它的歌声解放了灵魂;然而未来很久一段时间,那片大海我都不会再见到。在大海彼岸,有一片充满光明、蒙受祝福的美丽土地;然而未来很久一段时间,那片土地我都不会再见到。因此,我的弟弟,现在取决于你了。去往大海。渡过大海。因为你必须带领我们的族人找到光明。”
      我向我哥哥指着的方向转过身,只见丘陵在地平线上消失,那里有种银色和蓝色的微光,因倒映着数不清的群星而明亮。在树木的呢喃声中,那个声音正在呼唤,接着我心中另一个回应的声音涌起,撕裂了我的心。
      “跟我来。”
      他悲伤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去。因为我的命运不同于你,我们现在必须告别了。”
      “但你才是那个一直催促我们前进的人!”我喊道,声音嘶哑,“你才是那个一直让我们坚持走这条路的人……”
      “路的分支和转折,比我能预知的更多,”我哥哥温和地答道,“亲爱的弟弟,我很抱歉。”
      “别走。”我喃喃道。
      “亲爱的弟弟,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但大海会。”他颊边有一滴泪,但他的眼睛饱含着爱,正对我微笑,“去吧。你自由了。”
      他消失了。

      “我从没见过我的曾外祖父,”埃尔汶柔声说,“但他们曾经给我讲过他的故事,讲过他的王后美丽安,还有他们的女儿——美丽的露西恩,她是我的祖母。我经常想起他们。我爱他们。”
      我抬起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光辉,恰似当年照耀着奎维耶能水面的群星。我看到了埃尔威眼中的光辉。在那一刻,我心中长久以来筑起的全部壁垒、高墙和堤坝都终于分崩离析。哀恸淹没了我,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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