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百》安南一夏

4、逢

　　院子里的人都走上前来将她的去路挡住，阿佑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也跟着说道，“是啊，水生，自从阿百走后，她每年回来都这样，娃受了刺激不说，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不能当做不知道啊。都两年过去了，她还是这样，我看电视里说，这可是心病啊，得趁早帮她治好啊。她可是我们罗家寨这么多年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可不能真毁了。”

　　阿莹妈咬了咬唇，看了看厅堂里自己女儿的照片，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拿起照片捧在怀里，就像曾经怀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女儿一样小心翼翼满是爱怜，“说的也是啊，阿莹这回也真走了，这孽啊也不能再造下去了。水生啊，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什么没经历过？这痛啊，忍忍也过去了。可是孩子还年轻啊，他们不懂的这痛该怎么治，我们当父母的，也不能跟着一样不懂啊。”

　　“唉，孩子嘛还年轻，一时半会想不清楚，等时间长了，就会明白了的。我看也用不着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是先把阿百和阿莹的事办了，回头回家了我再好好劝导阿惜吧。”水生碍着面子说道，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说那些事，好让邻里都看到阿惜这么不堪的样子，他从阿佑手中扯过了阿惜，有些怒气的低喝，“你快回家去，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难看。”

　　说罢余光瞥见了阿百的照片，原本心里有的些许愧疚又淡了，不禁又埋怨起来，“真是的，人都死了还来纠缠不休。”

　　阿惜用力挥开了他的手，拔高了声音尖叫道：“你在胡说什么阿爸！”

　　“够了！你给我回去！”水生面子有些过不去了，怒吼着打断了阿惜的话，硬是要把她拽出门去。

　　阿佑看不过去，和几个乡亲一起把两人扯了开来，阿佑爸过去拦着了水生，“你看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要面子！孩子都这样了，还顾着自己什么面子！回去再说回去再说，你就知道说回去再说！都几年了，阿惜还这样，你再回去说有用么！当年阿百为了救她死在了河里，她就说阿百没死，你也是说回去再说，结果呢？！这两年来，回回阿惜回来，都哭着喊着去找阿百，谁说都不顶用！别看她在外边好像很正常是的，可寨子里谁不知道阿惜得了失心疯！再说了，当年要不是你一直对阿百存在偏见，他们也不至于这样。阿百除了家里穷些，哪样不好了？我要是有女儿，我也让她嫁给阿百！”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难道你还要让她也像阿莹一样么！”

　　一听到这，水生顿时不敢说话了，瞪着眼来回看了看，最后一拳锤到了大腿上，似是用尽了力般无力的回道：“算了算了，我不管了。”

　　这边倒是平静了下来，可阿惜那边却还在闹腾着。

　　阿惜心中越加不安，对他们口中说的话极度的逃避，拼命的想挣扎出去，对着拦着她的阿佑又是踢又是咬，口中不断的厉声喊着：“放开我！我要找阿百！”

　　水生看到阿惜这般模样，心中也不禁后悔，他走过去，扬起手便超阿惜挥了过去。

　　“啪”的一声，阿惜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脸上迅速的泛起了红印，她却不觉痛。“阿爸，你打我？”

　　“罗念惜，安百已经死了！你知道么，他已经死了！”水生喝道，看着自己女儿脸上的掌印，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知何时眼中也盛满了泪，再也禁不住的流了出来。“闺女啊，醒醒吧，你这样，阿爸心疼啊……”

　　许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父亲哭泣，在那张满是皱痕的脸上一向是意气高昂的神色，如今却显得如此的脆弱沧老，阿惜顿时静了下来。

　　阿莹妈走上前，将她拥进了怀里，一手缓缓的抚上了她的秀发，将方才挣扎弄乱的发丝一一抚顺，哑着嗓音柔声絮叨着：“阿惜啊，我知道你的痛。阿莹当初被城里那人渣抛弃的时候，是你来劝她，跟她说了许多道理，她才没再寻思觅活的。后来你们在河边出事，你又救了阿莹一次，婶婶知道这辈子阿莹欠了你太多了。只是阿百出事，我们谁都不想的。阿莹更是愧疚，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你也不会掉进水里，阿百也不会为了救你被水鬼扯住。可惜了阿百年纪这么轻。可是婶婶总觉得，这阿百心里肯定不会怨你们的。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又那么喜欢你。只是阿莹这孩子太傻，被那人渣又给哄回了城里，还被他找人糟蹋了身子，这才钻进了牛角尖里做了傻事。可是出了这些事，阿莹以后嫁人都难了，我也知道她心里很苦，所以我也不怪她。只是希望你不要怪婶婶，让他俩结了阴亲。孩子啊，人死了就是死了，可我们这些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啊。你这样子，你让你妈看到了，她该怎么活？”

　　“孩子，人活着这一辈子，不是只为了一个人活着的。就算以前有再多的后悔，也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人生下来，就是在不断向前走的，没有谁能往回走的。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可以去想他们念他们，可是却不能骗自己啊。婶婶不懂说什么大道理，但是你这么聪明，你一定懂的婶婶说什么的。来，给阿百和阿莹上柱香吧，和他正式道个谢，他救了你，说声谢谢是应该的。”

　　“可是……婶婶……我不想让他死啊……”阿惜溃不成声，紧紧的拽着阿莹妈的衣服，声嘶力竭的哭着，“如果他没救我多好……我才发现他那么喜欢我……他怎么就放开手了呢……”

　　大人们看着她，也都是不忍，红着眼散了开去。水生蹲在一旁抽着烟，眼里全是泪，瞅着阿百的遗照一言不发。阿佑爸摇了摇头，往左屋走去继续张罗了。阿佑也站到了一旁，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阿惜，眼里也满是心疼，却什么也没说，只站了一会儿，便往外走去，离开了阿莹家。

　　他知道，自己现在对阿惜，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就像阿惜说的，他已经没了资格。他现在需要心疼的对象，是那个在家等着自己的妻子。

　　哭了许久，阿惜才缓了下来。哽咽着，走回供桌前，拿起了阿百的照片抱在了怀里。

　　做法事的道士们开始吹起了唢呐敲起了锣撩起了铜钹，嘴里开始唱起了不明的腔调。她把照片放了回去，点燃了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着：“阿百，就让阿莹先陪陪你，等等我，我再来找你。阿莹，你先代我陪着他，以后在下边见着了，我们再做姐妹吧。”

　　说罢，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朝着阿莹妈笑笑，却怎么也扯不起嘴角，最后只是说了声谢谢，便提起阿佑放在一旁的行李走了回去。

　　他们都觉得，她醒了。

　　她再也没有去找过阿百，也不再说什么阿百在等我了。阿佑孩子满月的时候，她去看了阿佑的妻子，伸手逗弄着那个小胖子，她跟他一起笑得咯咯响。

　　“阿惜，我看他真喜欢你。别人进来看他他理都不带理的，就你能逗他笑。”阿佑老婆靠着床坐在，一手织着小毛线鞋子一边笑道。

　　阿惜手指头带着拽着她的小手摇晃着，一脸自豪的回了句，“那当然，我可是他干妈诶，好歹以后可是要当人民教师的，连他都逗不笑，那怎成啊。”

　　“哈哈，也是。”阿佑老婆大笑，“我就说你俩有缘，阿佑还说不是。看来让他认你这个干妈，是对的。”

　　“阿佑就是头猪，别理他。宝宝对不对~”阿惜不屑的瞟了个白眼，呲着牙扮了个鬼脸，小胖子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是的。他就是头猪！”阿佑老婆大笑，表示十分认同。

　　端着鸡汤进来的阿佑正巧听到两人的话，苦笑一声，“我说，你们当着我儿子面这么说我真的合适么？！”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回道：“合适！”

　　阿佑苦笑摇头，懒得跟她们计较。将鸡汤放在床头的桌上，小心的舀起一勺往嘴边呼了呼气，朝着阿香递了过去。阿香顿时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自己来吧，阿惜在呢。”

　　“没事没事，我眼里只有这小胖子，你们夫妻两就当我不存在好了。”阿惜吐了吐舌，朝着阿香眨了眨眼，挥着手说道。

　　“怕什么，喂你喝个汤怎么了，还怕她说啊。”阿佑笑骂，手上却十分轻柔的将汤送到她唇边，看着她喝下了汤，复又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很快阿香便把汤都喝光了，阿佑这才收拾了一下，端着空碗走出了房。

　　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只有阿惜的逗弄声，还有小胖子的咯咯声。

　　过了好一会儿，阿香开口：“阿惜，你现在好么？”

　　阿惜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也没抬头，“挺好的。”

　　“那你还怪阿佑么？”

　　阿惜没有回答，抬眼望着她反问，“你现在幸福吗？”

　　“如果我说不幸福，是不是太假啊？”

　　“你说呢？”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不由的同时笑出了声。

　　“我不怪他。我们几个人中，总要有人幸福，才能让人看到希望。”阿惜说道，也不管她是否听的懂，继续逗弄小胖子去了。

　　阿香看着她，许久，唇边也绽出了一抹微笑。

　　陆陆续续的客人多了起来，不少人都进来逗弄小胖子，阿惜也帮着阿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照看小胖子。两人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时候对女人而言，心照不宣也是一种默契。

　　一直到晚饭结束客人回的差不多了，阿佑才有空进屋里接手，阿惜跟他们道了别，便回去了。

　　正值初夏，晚上的风十分凉爽，阿惜想了想，便往河边走去，坐在河道边的石滩上吹了许久的夜风。

　　水生爸寻来，一脸不安的问她在干啥。

　　“没事，晚风吹着挺舒服的，所以在这坐坐。来，爸，你也做做，我们聊会儿。”阿惜笑笑，扯着他坐了下来，就像儿时一样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爸，我已经找到了实习单位了。这次回去就得到单位去了，是在陕西。”

　　“你这丫头跑那么远做什么。”

　　“远点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导师说那所学校很好，而且我要考研的学校也在那边，也比较方便。”阿惜撒娇着劝道。

　　“算了，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要是觉得委屈了就回来，我们再找别的。”水生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你放心，我要是觉得委屈肯定会立马回家的。”阿惜开心的笑着应声。

　　水生摇摇头，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性，也没再多说什么。半晌，水生开口：“闺女，你还怪爹当初那么对阿百不？”

　　“你是我爸爸，我知道你都是对我好，怎么会怪你呢。阿百也不会怪你的。当初阿百还老劝我要听你的话呢。”

　　“唉，可惜了啊，阿百那孩子其实挺好的……”水生说到一半顿住了，看了看阿惜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放心下来，想了想，又问到：“那……你现在还……”

　　阿惜打住了他的话，“你放心吧，我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哎呀太晚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不然阿妈得着急了。”

　　水生看她不愿再说，也没再说下去，连声应着：“对对对，得赶紧回去。”

　　阿百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禁忌。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好了，就够了。水生这么想着，也觉得宽慰了许多。

　　父女俩在夜色中缓缓归家，不是传出几声或清脆或低沉的笑声，和着夜风散落在河上，随着水流声飘远。

　　一年后，阿惜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的研究生，罗家寨里鞭炮四响，全寨人都在说，罗家寨走出了一个研究生。寨里哪家小孩要是不听话了，大人们便会说，你要听话才能像水生叔家的女儿一样给你老子争光。

　　她成了整个寨子的骄傲。没有人再记得，罗念惜得了失心疯这事。

　　五年后阿惜带着一笔资金回到了罗家寨，给罗家寨小学盖起了一栋新的大楼，取名叫百岁楼。

　　百年惜光，寸阴寸金。

　　新楼落成时，寨子里又是一片欢天喜地。

　　阿香带着小胖子来到新楼前，看得满心欢喜，指着阿惜对小胖子说道：“小宝记住，以后要像你干妈一样出息，知道不。”

　　小胖子跑过去牵着她的手咯咯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干妈，快带我去看看新教室，阿爸说新教室可漂亮了。”

　　阿惜笑着抱起了他，朝着明亮的教室走去。阿香跟着走在一旁，两个女人小声的说着话，小胖子也插着几句话闹着要跟阿惜说话。最后气急了朝着阿香挥手道：“阿妈别吵！我要和干妈说话！”

　　“你这臭小子！大人说话不许插嘴！”阿香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笑骂着回了一句。

　　“别吵！我和干妈在说正经事，你不许插嘴！”小胖子挥开她的手，很严肃的说着。

　　阿惜和阿香大笑，阿香捂着肚子笑问，“你这小子能懂什么叫正经事啊？”

　　小胖子吱唔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最后鼓起双颊瞪着眼回道：“除了你跟阿爸两人玩亲亲外，都是正经事！”

　　“哈哈哈”阿惜忍不住笑出了声，将小胖子放了下来，揉着肚子一边笑一边骂道：“阿香，你和阿佑都教了他什么呀！”

　　阿香红着脸伸着手指着小胖子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恼羞成怒朝着小胖子一吼，“你小子给我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小胖子毫不畏惧的朝她做了个鬼脸跑了开去，“阿妈真笨，你都要打我了我还能过去么！”

　　“你给我站住！”阿香一边骂着一边追了上去。

　　阿惜看着两人，站在原地不停的揉着笑疼的肚子，一边看着他们跑远。

　　阿香终于在阿佑的帮助下抓住了小胖子，狠狠的掐了掐他的脸教导了一番，这才抱着他走了回来。远远的就看到阿惜站在楼前的阴香树下，浅笑着望着那栋崭新的教学楼。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车上的女子，明明笑的那么甜，却总让人感到难过。

　　阿惜看到他们，挥了挥手，走近抱过小胖子，“来，跟干妈去看新教室吧。”

　　看到小胖子脸上红彤彤的，阿惜空出一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柔声问到：“疼吗？”

　　小胖子嘟嘟嘴，倔强的回答：“不疼。”

　　阿惜笑笑，亲了亲他的脸，“以后可不许再乱说话了哦。要听妈妈的话，知道么。”

　　小胖子点了点头，害羞的搂住了她的脖子，脸藏在她的颈窝里笑。

　　9月份开学的时候，小胖子背着崭新的小书包坐进了教室里，双手拿着书开始跟着她念起了aoe。

　　小胖子上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郊游。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河上游的草坡走去。孩子们自小便常往河边跑，性子本就亲近自然。恰是5月骄阳当空，孩子们都撒欢般往河里跑去。老师们人手不够，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孩子们都拉上了岸，十分严肃的声明禁止游泳，这才把孩子们给管住。

　　回去时点人数发现少了几个孩子，相互问了下，才知道是小胖子带着几个调皮的男生往上游的小树林去了。阿惜和几个老师一寻思，上边有个小水潭，怕是他们跑那游水去了，立即慌了神。让两个女老师带队回去，阿惜跟着几个男老师一同往小树林找去。

　　找到他们的时候，几个小男孩正在水潭边上大哭。阿惜四处张望不见小胖子，跑过去一问，原来几个孩子偷跑上来玩跳水，一时不慎有个男孩在水中扯了劲，小胖子去救了他上来，可是不知怎么人就上来了，小胖子却脚下一滑又摔倒掉进了水里，再也没见露出头来。

　　阿惜一下慌了，也不顾劝直接便跳进了水潭里。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小胖子，上边的大人都不大识水性，在边上喊着让她快上来。可是她却不闻不问，疯了一般不断的泅下水去寻找。

　　渐渐的耳边的声音也小了，她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也越来越使不上力。慢慢的，她开始往水下沉去，却怎么也无力向上。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遥远的水上传来了惊慌的叫声，还有小胖子的哭喊声。

　　小胖子不停地哭喊着干妈快上来，她想挥挥手说没事，却怎么也挥不动手。

　　她觉得累了，很累很累，四肢，五官，好像都在渐渐的失去意识。在最后的最后，她忽然笑了。

　　她好像看到了阿百，她的阿百，在向着她游来。唇畔相触，好似那晚河边的轻吻那般凉，又好似那年河水中他渡给她的那口气，那么暖。

　　阿百，我来了。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