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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Many Partings ...

  •   Maglor离开王宫时来不及知会任何人,连长兄也不例外。匆匆横穿Mindon广场,一路他不止一次撞上了往来的行人,却连道歉也顾不得说一声。
      父亲那平淡里透着嘲讽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心中一紧,脚下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Kanafinwë,你去把她放出来。”
      一把精巧的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他手中。
      “告诉她一切——就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样。”
      当时他愣了一瞬,才意识到父亲指的是谁。刹那间他从头到脚都凉了,并不是因为担心父亲不满他与母亲保持联系,而是因为震惊于这话背后的含义——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哪怕父亲是刚和母亲分开就来到王宫,到现在也已过了太久。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摆脱人潮到了曾经的家门前,迎接他的却是闪亮的铁锁。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没有开这道锁的钥匙,只得咬了咬牙、退后一步,拔出了长剑。
      他用起剑来还称不上得心应手,幸运的是他要做的也很简单。闭上眼,他深吸了口气,祈祷父亲的手艺千万不要让他失望,然后用尽全力向门锁劈了下去。
      他从不曾如此感激刀剑的存在。铁锁应手而落,形同软木薄纸。
      无暇庆幸,他一边还剑入鞘一边拔腿奔过庭院,进了客厅。起初他只能凭着记忆摸黑前行,结果碰倒了不少陈设,但很快,他便看到了楼上透出的微弱蓝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停在了那扇关着的门前,喘息着掏出了父亲扔给他的钥匙。但是他的心还在因刚才的急迫而狂跳,向来灵活的手指也在不听话地颤抖。钥匙在锁孔旁碰撞,几次滑离了目标,还有一次险些掉到地上。待到簧括轻响,门锁开启,他已是额头见汗,而门敞开时他向里一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塑像不见了,墙上林林总总的画框也不翼而飞。但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了它们的去向。大理石地面上到处都是碎片,无数沾着光亮油漆的木条散落在周围,触目一片狼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他发现它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
      然后他记起了来此的目的。狂乱地扭过头,他放眼在屋里搜寻,终于在不远的墙角找到了一个靠墙倚坐在地上的人影。那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就像所有精力都已耗尽。
      瞬间的惊愕过后,他恢复了行动能力。几步穿过房间,他在那个看起来空前单薄瘦弱的身影前跪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手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母亲,是我。”
      在他痛心又焦急的注视下,褐发的女子动了动,抬起了头。看清她的脸,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她的表情,而是因为她的眼神。那双明亮、深邃,总是闪动着知性的眼睛竟然完全失去了光泽,就像燃烧之后的冰冷灰烬。
      “母亲!”他嗓音颤抖着唤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若有所思地停了一刻。出乎他的意料,她开口时语调镇定如常:“你们要出发了?”
      他艰难地咽了咽,点了点头:“我们……”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打断了他,唇边掠过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想我是看到了这个结局。”
      “母亲……”
      “我看到了黑暗和火焰,我也看到了鲜血和战争。我看到你们的父亲,一如既往地高大耀眼,傲立在毁灭的风暴中心。我看到你们跟在他身后,无情践踏了敢于妨碍你们的一切。”
      她说得平淡,仿佛她正在叙述的一切事不关己。而他在这语声中屏住了呼吸,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母亲!……你累了,让我送你回到外祖父那里去。外祖父向来坚定拥护Aulë,我想他不会支持父亲的决定。”
      她顺从地靠在他肩上,让他扶了起来,但站稳之后,她轻柔却又坚决地推开了他:“我没事,Makalaurë,不要为我担心。”
      他还想说什么,但她已经向门口迈开了脚步,起初动作中还残留着一点僵硬,却很快平稳起来,再也看不出异常。怔了怔,他急忙跟了上去,仓促中腰间的剑鞘别住了门把手,猝不及防中被扯得一个踉跄。
      听到响动,她回过了头,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Makalaurë,你实在不该……”
      她没有说下去,未完的词句化作了一声叹息。而他赶上来固执地扶住了她,他们一起穿过走廊、步下楼梯,出了正门,又走上灯火通明、喧攘忙碌的街道,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
      他远远就看到Mahtan站在家门前等待,铜质的额环在檐下风灯的淡黄辉光中闪着红棕的金属色泽。见到他们,他匆匆奔下台阶,迎了过来。
      “Nerdanel!你……”
      “我很好,父亲。”她抬手止住了他。无言地向外祖父点头致意,Maglor把母亲交给了年长的精灵,而意识到手上从此再不能感到那份自幼就已熟悉的温暖,他突然发觉心中一空,说不出地惘然失落。
      “……那么,我走了。”
      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简单的几个字说出来却要花费千钧之力。他再也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不等得到回答就匆匆转过身去——因为他怕自己再多面对他们一刻,就会忍不住哭泣。
      “Makalaurë!”
      就在这时,他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竟是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原谅我!原谅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但不管发生什么,你要答应我,永远别放弃希望……”

      Curufin没想到会在王宫走廊里遇上自己的妻子。Maikalorë之女Fainamirë显然是在特意等他,她换掉了从Formenos赶来时的简单装束,改成了一身不见任何装饰的缟素长裙,在无孔不入的黑暗中格外醒目。
      以Noldor的标准,她并不高,相反要算娇小。此时她微仰着头看他,眼眶因悲伤还有些红肿,乌黑秀发垂在肩头,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银子的光泽。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传言很可能是真的——她肖似他的祖母,那位在Lórien的花园中长眠不醒的前任王后Míriel。事实上,他自己就一直有隐约的猜想,认为那才是父亲对她历来默许甚至纵容的真正缘由。
      “你来得正好,”瞬间的诧异后,他恢复了常态,“我正要找你交代哪些要整理进行装,我们很快就会有一条长路要走。”
      “不是‘我们’,Curufinwë。”她说,神色平静,“至少,我不会跟你走。”
      他起初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皱起眉,他盯着他那平时连说话也不会高声的妻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Fainamirë?”
      “我说,我不会跟你走。”
      她放慢了语速重复,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在明知故问,就像他若肯问她一千次,她就准备好要做出一千次同样的回答。
      有一刻他看着她,一言不发。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交谈只是一场蹩脚的玩笑。
      “你说什么傻话?”他走了过去,在她来得及反应前就揽住了她,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可能不随我走。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已经发下了一个誓言,这个誓言,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兑现。”
      “我听到了你的誓言。”她在他怀中一挣,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好能正视他的双眼,“正是因此,我才不能跟你走,而且还要对你说:不要走。”
      她是认真的,他意识到。而她认真起来的执拗,他比谁都更了解。与她僵持一阵,他叹了口气,再开口时更添了几分温存:“Fainamirë,这可不像是你啊。当年我的家族被Valar放逐,你是怎样做的?就是在那时,你给了我一生相守的誓言。”
      她不易察觉地一颤,眼中升起了一层雾气。
      “如今长夜降临,Noldor的王被残酷杀害,精灵宝钻被大敌夺走。Valar是事不关己,所以无所作为,但我们身为Noldor王族,此仇怎能不报?”
      他的语音轻柔却笃定,每一个字都透着十足的说服力;在他的语声中,她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抗拒。
      “你现在也是Noldor王族的一员,我的妻子。我们不是驯顺的Vanyar和愚蠢的Teleri,一心侍奉那些无能的Valar,甘心身陷牢笼。Fainamirë,你曾经毅然随我放逐,这次怎能轻言分离?而且别忘了我们的儿子——”
      她猛然一抖,就在他眼前摆脱了前一刻的恍惚。狠狠瞪他一瞬,她拨开他的双臂,满眼只剩了屈辱、愤怒和失望。
      “……这就是你打算‘说服’我的方式,Curufinwë Atarinkë?”
      他早已发现,只要愿意,自己的言辞便可拥有影响人心的力量,但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把它用在她身上。心中升起一线愧疚,他想要开口,她却丝毫不给他机会辩解。
      “从前我因为我的爱选择随你放逐,现在我也因为我的爱要你留下。你们要走的路是错误的!用鲁莽代替了勇气,用仇恨抹杀了理智,在你们的誓言里,我没有听到光明与胜利的凯歌,相反只听到了死亡与毁灭的回声。”
      他脸色一变,终于被激怒了。
      “够了,Fainamirë!我已经听够了说教,厌倦了辩论,不需要我的妻子也来做什么邪恶的预言。如果你想说,去把这些话说给Valar听吧,那一定会取悦他们!”
      这话如同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她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但随即稳住,扬起了头:“我不是在预言,Curufinwë。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看着你,只看得见黑暗。我看见你出发进入那黑暗,从此不再归来。”
      他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而她最后深深看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咬了咬牙,刻意提高了声音:
      “你听好!——不管你怎么做,Telperinquar[1]是我的儿子,他会跟我走。”
      他看到她双肩一颤,却即刻挺得更直,回答时硬是不曾回顾:“他也不会永远跟你走。”
      站在原地,他望着隐没在走廊深处的纤秀白影,踌躇再三刚要举步追去,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随她去。”
      认出这是谁,Curufin难以置信地急转过身,只见他的父亲立在落地长窗的阴影里,不知已听了多久。
      “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Curufinwë Fëanáro偏过头,面孔隐在半明半暗中,声调里不无自嘲,“一个女子若是连她的孩子都肯放弃,那就再没什么能让她回头。”

      Fingon站在属于他自己的起居室里,皱眉考虑着该为离开做哪些准备。这是他平时作为父亲的副手协助处理Tirion各类事务的地方,房间并不大,布置却经过了认真安排,简单而实用。
      他是与Finarfin家族的两个堂弟一起离开王宫的,当时他父亲和他弟弟都还没有走。直到彼此告别,Angrod和Aegnor都不曾问他将如何选择,而他也没有问他们;因为答案会是什么,双方心照不宣。
      他不得不承认,除了点燃复仇之火,Fëanor那雄辩的言辞还为大海彼岸的国度勾画了一幅难以抗拒的图景。早在很久以前Maedhros第一次对他提起那些流言,他就已经模糊发觉了心底萌生的渴望和向往,而回头想来,尽管那些危险的说辞确实包含了大敌处心积虑的恶意设计,但想成功打动人心,这些谎言必然也要拥有某种程度的真实。
      长久以来,他们的生活太完美,因而也太平淡。对天生就在不断探索创新、永不满足现状的Noldor而言,广阔天地、自由国度,无疑是莫大的诱惑。
      ——而这究竟是来自抱负,还是野心?
      他突然有些心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分辨不出这两者的界限,至少在这一刻他做不到。
      “我今天没听到你表态,Findekáno。”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闻声抬头,发现他的弟弟不知何时打开了门,正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
      “而且,对那种赤裸裸的侮辱还能显示如此风度,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Turgon没有掩饰不满,他也没有粉饰开脱。
      “因为我不能违背本心。”
      稍一沉默,Turgon走了进来,漫不经心地把门在身后踢上,随即重新靠了上去,再开口时一针见血,没了顾忌。
      “那么我没有猜错——你是想走的,Findekáno。”
      “是。”Fingon答得同样直截了当。他们兄弟之间本就不需要什么矫饰隐瞒,况且这也是迟早要点明的事实。
      “可你也听到了父亲对Nerwen说的话。”
      “Turukáno,我知道你的意思。”在弟弟的锐利眼光里,Fingon意外地察觉了试探的意味,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一向与Tulkas和Ulmo交好,当然不会轻易动摇对Valar的尊敬和信任。但我决定离开,并不是这个原因。”
      “然而结果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我们不曾立誓,也不曾蔑视Valar的权威。如果离去真是我们的自由,那么在我们认为可行的时机选择离去,怎能被看作过错?”
      这是他在王宫前就已想说的话,但他不是Galadriel,他是Fingolfin家族的长子,绝不会公开反对自己的父亲。
      而Turgon神色的变化,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想。
      “而你,我的弟弟,真对遥远的中洲大地没有一点好奇?”
      Turgon目光一闪,没有否认。
      “何况,你来看看这个。”他侧过身让出空间,示意Turgon走到窗前。他的房间位于建筑的另一侧,不是正对Mindon广场,而是俯瞰着Tirion外围。从这里望下去,暗夜中火光把城市照得通明,街道上人头攒动,阶梯上人声鼎沸,甚至胜过从前最繁华时的景象。
      “如果我们的族人选择离去,难道你能放心把他们交给那位任性的王储?”
      从窗前回过头,Turgon仍在犹豫:“但是……”
      “不要忘记,我们是跟着父亲。”
      这句话成功打消了Turgon的最后一丝顾虑。转过身来,Turgon终于展颜一笑,恢复了一贯的跳脱:“那么,我们也该着手开始准备了。”

      你将领导,我将追随。
      悄然从Fingon门外离去,Fingolfin走过众多烛火照亮的走廊,知道这将是最后的决定。
      事到如今,他注定要去追随,却不单纯是为了达成一个承诺。
      他的长子指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Noldor的离去已是大势所趋,而他又深知Fëanor此时绝谈不上现实理智。多年来他都是Tirion的摄政王子,的确不能放任族人就这样跟着这位兄长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
      到头来,Nolofinwë还是没有选择啊。推开书房的门,他自嘲地想。而所谓的睿智,究竟是不是束缚自身的枷锁?
      看到Anairë坐在桌旁等他,他丝毫不觉得意外。她显然也清楚Tirion的状况,忧虑在她眉宇间刻下了细微的纹路。见到他进来,她想要起身迎接,他却阻止了她,径直到她对面坐了下来。而她只凝视他一瞬,立刻读出了他的抉择。
      “那么你还是决定要离开。”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烛光亮得过分了些。
      “你一定要走?”
      “Anairë,我想你明白。”隔着圆桌,他看着她,用了平和的语气,“我曾在Arda之王面前承诺尊重王兄的领导,服从他的决定。何况,我不能放弃Noldor的子民。”
      “可是Nolofinwë,我的心告诉我——”
      “Anairë。”他轻声打断了她,“从前,他曾为迷失的我指明回去Tirion的路,而这一次,我相信迷失的是他。我只希望……当他想要回家、Noldor想要回头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人记得正确的方向。”
      “但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她激动地质问,搭在硬木桌边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都已发白,“这样你难道不是也要去迎接那些未知?我看到了黑暗,相信我,我看到了浓重不祥的黑暗。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和他一样,也迷失在黑暗里?”
      “我并不知道,Anairë。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比他离归途更近。”
      一时他们默然相对,烛火摇曳着,阴影在光滑的桌面上悠闲地舞蹈。外面隐约的喧攘在静寂中被放大了,犹如结冰的海面下涌动的暗潮。
      “……Anairë,我不会要求你跟我走。”
      她倏然抬起头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你不赞成离去的决定。”
      她紧盯着他,目不稍瞬。
      “我还知道Nerdanel和Eärwen必定都不会走。”
      她不做声,只咬住了唇。
      “但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愿你走。”
      听到这里,她终于睁大了眼睛。
      “我想请你留在这里——为了我。如果不幸如你所说,我也最终迷失,至少还有你在这里保留希望。”
      她望着他,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而他深深看她一眼,伸手去覆在她手上,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Nolofinwë!”
      她猛地站起来,匆忙中打翻了烛台,火光只一闪便熄灭在倾覆的烛泪中。因为太急切,她哽住了,仓促中无法成言;窗外广场上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就在他注视下,泪光慢慢在她眼中凝聚,渐渐化作了闪烁的晶莹。
      不要离开我。
      她的恳求饱含悲伤,在他脑海中回响。
      Findekáno、Turukáno、Irissë——他们一定会随你离去,你就忍心要我一个人留下?
      ……原谅我。良久,他才能给出回答。你知道,顺遂本心的奢侈,我自己又何尝有过。

      走在每一块砖石、每一株花草都熟稔于心的街道上,他一步步接近了家门,也奇迹般一点点镇定下来。
      这一路,他都在思考该如何告诉父母他的选择,因为他从不曾这样任性过。
      但他并不后悔。对他来说,走与不走的问题,在她表明态度时就已经尘埃落定——她既然要走,他就会追随,不管前方等待他的是流亡还是放逐,不管是否要背负反叛之名。
      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家与左邻右舍一样灯火通明。略一犹豫,他推开虚掩的正门,一眼就注意到许多往日的雕塑画作都改换了位置。
      难道说,他们也……
      他心中一轻,却又紧接着一沉。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不必与他们分离,但几番困扰他的预感,又让他本能地不愿他们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轻轻吸了口气,他稍稍平复了矛盾的心境,循着亮光的来源找到了走廊尽头的餐厅。他的父母正等在那里,地上赫然是打好的行装。
      “Ecthelion,”看到他进来,母亲起身迎了上来。但她的微笑骗不过他的眼睛。她哭过了,他想,可这是为什么?
      “你们准备好了?”他给了母亲一个温柔的拥抱,短暂的接触中却感到她在微微颤抖。这加深了他心中的疑问,而迎着他探询的目光,父亲点了点头:“我们已经做了决定。你呢?你是怎样的打算?”
      有一刻,他在父亲眼中读出了奇异的期待,但他没有多想。坦然回望,他给出了早已想好的回答:“我想留在Nolofinwë殿下的卫队里,跟他们一起走。”
      母亲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抽泣,急忙背过身去。而父亲长出了口气,眼中的光采不由自主黯淡了:“……你考虑好了?”
      我一定忽略了什么,他想。目光又一次扫过整理好的行装,他突然意识到:那明明只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分量。
      “……你们不打算离开。”他轻声说,“但你们早就猜到我会怎样决定。”
      父亲微笑了,却再也掩不住伤感:“你的心意,又怎么瞒得过我和你的母亲。”
      ……也正因此,我们知道不可能拉你回头。
      在原地伫立一刻,他默不作声地过去重新拥抱了母亲,接着是父亲;这一次他们久久没有分开,只是感受着彼此血脉相连的温暖和心跳。
      后院的花园里,他的Telpelossë仍然在盛放。黑暗黯淡了花蕊的银光,花瓣却洁白依旧;他的到来让它们精神一振,但几乎是立刻,它们显得憔悴了,好似承受了无法言传的哀伤。
      ……你们也知道了啊。
      他在花丛前坐了下来,伸手轻轻拂过那些墨绿的茎叶。仿佛是回应他的触碰,它们低下了头,旋即又在夜色中傲然挺直。
      在这充满憧憬期待却又弥漫着悲伤离情的长夜里,长笛的旋律丝丝缕缕飘荡开去,那是告别的乐章。

      许多时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立场。
      王宫前那场激辩,Maedhros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过后他指挥侍从卫士打点行装,除去必要的交代,也不曾多说哪怕一句,就连Maglor从外祖父家归来,告诉他母亲不会随他们离去,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保持着沉默,一任那团已趋白热的火在胸中烧灼。
      直到现在,他仍然一刻也忘不掉Formenos遭受的浩劫。他明明是Fëanor家族的长子,在那庞大黑暗来袭之际不但没能与祖父一同面对大敌,反而在城外匍匐在地,空前地无助软弱。
      站在温热犹存的血泊前,他久久咬住下唇,拒绝让那伤口迅速愈合。那一刻,刻骨铭心的耻辱愤怒混合了口中的腥咸苦涩,化作了啃噬内心的烈火。
      复仇召唤着我。他的父亲说。而且,我相信复仇召唤的不止我一个。
      而那个誓言,就是他Maedhros身为Noldor王子的选择与回应。
      他注意到Fingon也没有参与那些口舌之争。这很自然,他想,以行动来体现决心,这才是Findekáno历来的作风。
      尽管如此,当一切准备就绪、出发迫在眉睫,他靠着敏锐的视力在Fingolfin家族银蓝双色的旗帜下找到那个黑发中编结着金线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松,为此甚至忽略了孰为当今Noldor之王的争执和分批动身的权宜决定。
      为什么要在意?没了Valar的干涉,任谁再想篡夺正统,也只能是枉然徒劳。
      嘹亮的号角在Túna山顶鸣响,Tirion重重大门无声无息渐次洞开。他跟在昂然踏出城门的父亲身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使者——来自审判之环,带来了Manwë的口信。
      “吾之忠告,仅针对Fëanáro之愚行——莫再前行!此乃不祥之时,汝之道路通往汝等始料未及之悲伤。汝之探索,吾等不施以援手,亦不加以妨碍;汝等须知:汝等自由来此,亦可自由离去。
      “然Finwë之子Fëanáro,汝因汝之誓言将被放逐。Melkor之谎言,汝将于苦难中忘却。汝称其Vala,则汝之誓言终将成空,因于Eä疆域之内,无论现时未来,汝皆无法胜过任一Vala,哪怕汝所指名之Eru令汝强于今时三倍之多。”
      号角停息,寂静降临。东方隐隐有风声传来,挟来了呜咽的涛声。
      有人就在这时大笑起来,狂傲轻蔑,无所畏惧。不理会Valar的使者,Curufinwë Fëanáro径自去面对追随他的子民,火光中高大耀眼,宛若神明。
      “好!那么这个英勇的种族是否会单单放逐了他们的王储及其诸子,再重归牢笼?但若有人愿跟我走,我要对他们说:你们是否预感到了悲伤?而在Aman,我们已经见证了悲伤;在Aman,我们已经从极乐走向了苦痛!现在我们要进行另一种尝试:穿过悲伤去找到欢乐,或者至少,我们将找到自由!”
      猛然转身,他对使者大吼:“告诉Arda的至高君王Manwë Súlimo:Fëanáro纵使不能推翻Morgoth,至少也毫不迟疑地去攻击他了,而非悲伤呆坐终日!而且,很可能Eru设在我灵魂中的火焰比你们所知更加炽烈。我至少也要对Valar之大敌造成这样的伤害——即使是审判之环中的强者,闻之亦会惊叹。不错,最终他们也得步我后尘。永别了!”

      他离开家门的时候,人群已在集结起来。身着不同服色的卫士在阶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排开,维持着秩序。他站在阶梯边缘,上下一望,立刻注意到越是下层,Fëanor家族的卫士就越密集。而在城市底层,醒目的彩色火焰旗帜引领着蜿蜒攒动的火把长龙,正在接近城门。
      他踌躇了一刻,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赶往顶层卫队的驻地。而就在他考虑的时候,一行人分开人潮从上一层疾步而来,当先的人戴着标志了Tirion王子身份的银质额环,金线编结的闪亮黑发垂落在绣了星辰的深蓝披风上。
      意识到来者正是Fingolfin的长子,他急忙迎了上去,与此同时他的卫士装束也吸引了Fingon的视线。两人目光一触,他依礼低下头,还来不及开口,Fingon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Ecthelion?你来得正好。”
      他没想到Fingon居然认得自己,而Fingon行色匆匆,只简单对他下了指示:“后队已经有了足够的人手,我需要你跟我走。”
      他跟着Fingon向城市下一层走去,一路留心聆听,很快从周围的交谈中了解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临行前两位至高王子的支持者又发生了冲突,不过这次却得以迅速解决,契机在于Fëanor一方——Fëanor本人急于动身,反对任何拖延,无形中促成了妥协。如今的Noldor并没有公认的君王,两位王子将各自统领部属分批离去,Fëanor家族当先,Fingolfin家族随后,而Fingon带领的,正是Fingolfin家族的前锋。
      在队伍最前列的银蓝旗帜下,Fingon示意他们停了下来。从这里,Tirion的城门一带尽收眼底,而当他抬头回望,惊讶地发现在众多火把照耀下,城市上面的几层也是一目了然。靠着旗帜的标识,他辨出了Turgon,辨出了Glorfindel,甚至Fingolfin本人;但几度细看,他都没有发现那个永远只肯穿成素白、理当显眼异常的身影。
      她说,她会走。
      一念及此,他收回目光停了搜寻,心中突然重归宁定。
      他没有想到Valar的使者会选择这个Noldor出发在即的时刻前来阻止——既然Noldor离去几成定局,再说“汝等自由来此,亦可自由离去”,还有多大意义?但Fëanor的答复,远远出乎意料,那样的气势,连Manwë的传令官也为之折服,鞠躬而返。
      现在我们要进行另一种尝试:穿过悲伤去找到欢乐,或者至少,我们将找到自由!
      号角再次鸣响,他却仍沉浸在这些如火言辞的回声中,只有无言目送Noldor过去的王储义无反顾地踏出城门,把这片他们当初满怀向往而来,又度过了无数岁月的故土抛在了身后。
      “殿下,前方有人求见。”
      就在这时,逆着人流的方向,有卫士匆匆从城门赶来,不等靠近就提高了声音向Fingon报告:“是Vanyar的使者,他们想见Lady Elenwë。”
      他看到Fingon先是愕然,接着神色一沉。而稍加思索,他就明白了缘由:Vanyar一族早已表明决不动摇对Valar的信任,而Elenwë的族人此时到来,必定不会是为了支持她加入Noldor的反叛流亡。
      但即使明知他们的来意,Fingon却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
      “Ecthelion,你带他们去见Turukáno。”沉默一瞬,Fingon吩咐,“如果Irissë在旁,想办法让她回避。”
      Ingwë的子民虽说在迁离Tirion后也是造访此地的常客,但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却无疑是极不寻常。他与那两位Vanyar的奇异组合,沿途引起了不少注目,只是他无暇顾及众多猜测的目光,而当他终于找到Turgon说明了情况,自从认识这位王子以来第一次,他见到Turgon苍白了脸色。
      “我们从Valinor来,是向Lady Elenwë传达一个口信。”引见之后,两位使者之一说,“请她务必三思,不要轻率行事。如有需求,Taniquetil山麓依旧是她的家。”
      “那么请告诉他们,我感谢他们的安排。”
      短暂的死寂后,这个声音不期而至,虽然柔和,却刹那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目睽睽之下,Elenwë牵着女儿的手拨开众人从容走来,火光中淡金秀发明亮犹如Laurelin逝去的光辉。
      “但我已有决定。”
      那一瞬他看得清清楚楚,Turgon几乎就要转过身去,却强自抑制了冲动。而她款步来到丈夫身边,温柔却坚定地挽起了他的臂膀。
      “……我与他,不离不弃。”
      四下里霎时鸦雀无声,只余火把燃烧的轻微哔剥。无尽黑暗中,她坦然微笑,恰如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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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Many Part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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