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舞名伶

1、开篇

　　火，熊熊地燃烧，映红了夜空的浮云。
　　夜空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牵着手，默默的任四周灼热的气体扭曲了面容。
　　忽然，其中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歪过头，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指着火堆里横七竖八的身体，问着身旁将近比她高了半个身子的少年：“爹，他们怎么了？”
　　“死了！”少年面无表情的牵过她的小手，冷冷的吐出这两个字。那鲜红的火苗映入他的眼瞳，仿佛在滴血！
　　小女孩撇过头，似懂非懂的：“死了会怎样？”
　　“死了就是你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少年解释着，却并不想她知道死亡的真正意义。
　　“哦！”小女孩仿佛是了悟似的点头，“是不是就跟出远门一样？”
　　“是！”少年回答得肯定，“是一趟再回不来的远门！”如果她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他不想她小小年纪就过早的明白了成人世界的血腥与残忍！
　　小女孩轻轻的叹出口气，那刚才还写满担心的脸颊霎那间笑出了酒窝。这个解释让她释怀了不少，也安心了不少。刚才爹把她从睡梦中叫起后她就发现这最大的中庭习武场上已堆满了人。她怔怔的看着爹往他们身上洒桐油，然后点火，却并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现在她放心了，于是习惯性的依向了少年准备撒娇，却在快要贴上他时突然皱起了眉头，硬生生的顿住小身子：“爹你好臭！”小鼻子翕了翕，很不高兴的抗议起来。
　　那臭味就跟张婶刚杀了鸡的时候一样。那时张婶的手上和围裙上总会被染上红红的液体，湿湿的，臭臭的。爹现在满身满脸都是这样的液体，那液体已把他全身的衣物染红，湿哒哒的，粘住了他的身体。
　　少年低头看了小女孩一眼，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你先忍忍，等下爹会去洗澡。”
　　“哦。”小女孩撇撇嘴，并不算太满意这回答。随即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拉了拉牵住她的手臂，“他们都死了，谁陪我玩呀？”
　　那火堆里有比她大了两岁的阿毛哥，他老欺负她，却会在她哭时去偷摘树上的果子哄她。还有那胖胖的张婶，老是笑眯眯的往她嘴里偷塞上一块肉、两个糕饼，还会对她眨眨眼，贼贼的教坏她不要说出去。那里甚至有她最喜欢的瘸腿大黄狗，不知道是谁家的，却常常偷偷跑来，吃上两口张婶喂的剩饭就会高兴的不停在地上打滚。还有好多好多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师叔、师伯、师祖们。
　　少年的唇角绷紧：“你还有爹！”依然是言简意赅的语句，依然是毫无温度的声音，可是那牵着她的手却已不自觉的握紧，紧了又紧，仿佛那小手已成了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小女孩被他握得有点痛，不高兴的撅起小嘴，毫不客气的喊了起来：“痛！”
　　他一惊，蓦然的松开手，心头忽然滑过了一丝痛，痛得那样无力。她是他的宝，他却并不能紧紧握紧！
　　小女孩揉着小手，并未注意少年在这转瞬间忽然变化的神情，一径天真的嚷嚷着：“就只剩下爹了，多没意思呀。”
　　少年看着她天真的眼，默默的，有些贪婪，仿佛过了这一刻便再也看不到似的。半晌后，才忽然问：“你不喜欢和爹在一起吗？”
　　“不是啊……”她嘟着嘴，她当然喜欢爹，可是她也喜欢火堆里的那些人呀，阿毛哥还答应明天要替她抓只兔子呢。
　　“或者——”少年又问，那垂着的手掌开始悄悄蓄起真力，“你更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更胜过爹？”如果她真的这么想，他也不妨送她一程。今天，他弑杀了整个师门，甚至连畜生都没有放过。今天以后，整个天下都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难过，连他也想像不出。她那么小，连生老病死的意义都还不懂。若现在死，实在也不算是条太差的归路，至少，要比跟着他强！
　　小女孩却并不知道爹的心思，就真的开始在那边认真的思考爹的问题。想啊想的……
　　终于，她似乎是很郑重的作出了一个决定。转过头看他，乌溜溜的大眼中是一派稚气的认真：“我想过了，所有的人里，我最喜欢爹！”她大声的宣布着，甚至还配合语气重重的点着头，以表现她说此话时的认真程度。
　　少年一愣，体内正在积蓄的真气忽然滞了滞，却并未散去。
　　想了想，他更进一步的索要承诺：“爹去哪你就跟着去哪吗？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千难万险？”虽然知道以她现在的年纪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有多重。但他依然要问，并且……私心的希望她的答案是肯定。就算是儿戏的点点头也好，因为他是真得舍不得，这由他一手带大的女孩啊。
　　小女孩却忽然的犹豫了起来，也不知是被他语气中的沉重镇住了，抑或是他那认真到可怕的样子吓着了她。总之，她不说话了。大眼睛看着他，像是要点头，却又好像马上会摇头，但却是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的，只是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少年几乎等到窒息！那双手已开始颤抖，胸口不受控制的起伏着，吐纳出的呼吸变得愈来愈粗重。
　　她会怎么抉择？她这小小的年纪又是否承担得起这抉择的沉重？他，难道真的要杀她吗？
　　少年看着她，那年轻的脸庞已浮起痛苦的血腥。这绝望的杀意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如恶魔般狰狞而恐怖！
　　蓦的，一阵银铃滑过天际：“如果我不答应，爹会不要我吗？”小女孩娇憨的仰头问着，眼里多了一抹清澈的狡黠。原来想了那么久，就只是那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努力的盘算着，希冀着如何才能得到更多的宠爱。
　　少年忽然笑了，薄削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心酸的弧度，是那样的无奈又无力！这让他等了千百年似的声音，却天真的几乎弱了他的心。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毫无所觉，竟还要自作聪明的跟他讨价还价。那一刻，他看着她的眼里掺杂进了无限的宠溺与怜惜。
　　“会！”少年粗糙的手轻抚过她稚嫩的脸颊，毫不加思索的回答着，完全不留任何余地。如果她说不，他就得亲手杀了她！
　　他不可能任她在这世间自生自灭，然而这今后的人生路却实在太难走。数不尽的艰辛坎坷，数不尽的血腥与屠杀，他怎舍得她纯真的眼中总是充斥着血光与悲伤。他知道她会怨他的，而他承受不起那怨中的指责与鄙夷，这将会折磨他一生。
　　杀她，无疑是为双方选择的逃避。她不必再走这艰辛人生路，而他，也许就可以逃过那双怨怼的眼。只是，他如何舍得？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痛苦！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有如此无力的在心里反复的说服着自己。
　　小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已站在了鬼门关边。她眨着晶亮的双眼，用那银铃般快乐的声音挑选出她最中意的答案：“那我就和爹永远在一起！”随即，一连串的清脆笑声响起，突兀的在这人间的修罗场中荡漾，于猎猎火舌之中侵润了他的心头。
　　少年猛得收起真气，放松下的身体几乎摊软，豆大的汗珠瞬间滑下了面颊。原来，他竟是这样得舍不得她。
　　小女孩看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爹你怎么了？出那么多汗？”说完便极自然的拽起袖子给他擦，却只擦了两下就扁下了嘴，“我的新衣服！”她哀叫着，眼角霎那间便聚起了泪花。天哪！这新衣服的袖子上现在已是红红一大片，她今天才刚换上的呀。呜～，好想哭！
　　“丫头乖。”少年赶紧伸手揉揉她的发，手忙脚乱的哄着，“爹明天给你买新的。”天不怕，地不怕，他就怕她哭。她一哭，他便想把整个世界的美好都捧来给她。
　　“真的？”小女孩的眼里还闪着水水的晶莹，却已不急着掉下来了。
　　“真的！”少年看着她，眼中满是呵宠，“只要你乖。”
　　“丫头最乖了！”小女孩立马破涕为笑，那笑声纯真而灿烂，就连眼角的泪花也变得快乐了。
　　少年看着她笑，整张脸竟也温柔了起来。忍不住的揉着她的头发，直到它在他手下变得杂乱，直到她抱着脑袋拼命的抗议。这一刻他满足了，几乎忘了眼前恐怖的森寒。这是他的幸福，他知道，她已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就算短暂的一如流星过际，他仍愿用生命去守护。这精灵般的小女子，是老天给他的唯一恩赐！
　　然后，他挥手掰下枝条，从火堆里引了火，一甩手，那枝条便落到了屋角处。那里早已被他洒上了桐油，于是除了这一堆堆已然烧焦的人体外，整个庄园终也开始燃烧。
　　他看着那火，看着那过往总总被他亲手葬送，那里有他曾经奢望的亲情，有他永无法实现的梦，如今已再再都毁于他的手中。手牵着她的手，心中竟已无半丝后悔、半丝留恋。前途虽未卜，他却已决心走一走！
　　“走了。”少年催促道，已再不愿看那里一眼。
　　“哦。”小女孩乖乖点头，脚下已跟着他走，却还不忘回头向火堆里的人挥手道别，“阿毛哥再见，张婶再见，大黄狗再见，还有师叔、师伯、师祖们再见。”
　　然后他们走了，一路上再没有回头。
　　据说那场火烧了三天，不但烧光了那占地数百亩的巨大庄园，也将那整整一大片的山头烧得焦黑，至此后的十年再也没有人敢在那废墟中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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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正是多事之秋，发新文以实际行动支持晋江。
略带武侠背景的言情，不会有太曲折离奇的情节，不长，全文预计十万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