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一生》李钦若

2、一

　　兰儿将一件整理好的烟纹碧霞罗衣送出去后，提一个空空的托盘走到我身旁，鬼鬼祟祟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而后在我耳边唤了一声“玄儿姐”。
　　“怎么？”我应声，却继续整理手上那件海棠红的金丝绣花长裙，这都是刚做出来的衣服，虽精致，可绣花和针脚总有些不到位的地方，我们这一行宫人就得把这些整理地妥妥帖帖。
　　“我刚送衣服出去的时候看到两个老嬷嬷嚼舌根，”兰儿神秘兮兮地说，“其中一个脸气得通红，咒骂说：‘什么东西，真的公主早就被溺死了，就是个贱种！’旁边一个赶紧拉了拉她，说：‘别乱说，当年敢说出一个字的都被割了舌头了，忍忍吧！’”
　　我抬首看了看兰儿，摇头“这个宫里太深了，你别那么多事。”
　　“可是你知道吗，”兰儿却不罢休， “我刚走两步，就看见一个主子走在前面，显然是刚从那两个嬷嬷那里走过来的，你猜是谁！”
　　“谁？”我终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高阳公主！”兰儿故意压着声音，突然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忽地在头顶上响起，“干什么呢？”
　　兰儿一惊，抬头看向了那个说话的人，结结巴巴地唤道：“杨……杨嬷嬷……”
　　“不好好干活，等晚上没饭吃别抱怨！”杨嬷嬷训斥着，却并不严厉。
　　“玄儿。”忽然，杨嬷嬷唤道。
　　“在。”我应诺。
　　“你手上那件裙子是高阳公主的，她派人来说后天就要，你赶快弄好了送过去。”
　　“是。”我回答，然后抬眼看了看杨嬷嬷，这个与我非亲非故却把我一手养大的人。我从记事起就在这深宫冷苑中，不知父母是谁，只有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宫女是我唯一的依靠，所以我总能在杨嬷嬷看似严厉的眼神中寻到一抹温和。
　　杨嬷嬷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杨嬷嬷离开，一旁的兰儿长吁一口气，而后皱着眉头看着我手中的衣服，嘟囔着，“又是高阳公主的！玄儿姐，你穿这衣服一定比高阳公主漂亮多了！”
　　“别胡说！”我白了兰儿一眼，十五岁的我知道自己相貌出众，却更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一个婢女怎么能和公主相比？
　　“唉，玄儿姐，把剪刀递给我，我要剪线头。”最终，兰儿叹着气说。
　　我一面细细地看着衣服一面将剪刀递给兰儿。
　　“哎呦！”就在兰儿要接过剪刀的那一刻，她忽然惨叫了一声，而后她猛地背过身，瞪着身后的人呵道，“干什么呢！”
　　“对不起，兰儿，我没留意，不小心将托盘撞到你了。”一个声音含着歉意，而我却怔愣地看着没有被兰儿接住而跌在了地上的剪刀，那剪刀的刃直直从高阳公主的长裙上划过，划出一道残忍的裂口。
　　“啊！”忽然，兰儿惊叫了起来，她指着裙子，满脸惊恐。

　　第二天午后，高阳公主亲自过来了，她命人将我和兰儿拖了出来，轻蔑地扫了我们一眼后，冷冷地命我们跟她走。杨嬷嬷不忍，跪着为我们求情，发誓一定赔她的衣服。
　　“你赔？”高阳公主却一声冷笑，“你赔得起么？就算你赔得起你能明天就把衣服给我吗？滚远一点儿，别在这里给我废话！”说着一脚踢向杨嬷嬷，然后头也不回地对我们呵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一路上，我和兰儿被高阳公主的宫婢看着跟在后面，兰儿走在我的旁边，身子微微发抖，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其实我也并非不怕，高阳公主与吴王李恪是同胞兄妹，母亲正是前朝公主，当年极受宠爱的杨妃，只不过杨妃在先帝的武德年间就已薨逝，那时如今的皇上还只是秦王，母亲的早逝让皇上更加偏爱这个无母的女儿，于是高阳公主在宫里是出了名的骄横，我想不出她会用什么法子来整治我们，但在这深宫中，卑微如我们，怕又有何用？
　　终于高阳公主停在了一处我没来过的地方，四周景色静和，带着暮春的温暖，不远处有一座凉亭，我看见凉亭里一个白影翩然翻飞，道道银光仿佛是凭空而出，在四周回环，那人的动作快得我看不清，只觉得是武中带着舞的潇洒，舞中带着武的刚劲，那般酣畅淋漓。
　　高阳公主偏头看着我们，“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今天若是陪我玩好了我就放了你们，否则……我就是要了你们的脑袋也行！”
　　我们没有吭声，但她好像很满意，指着凉亭得意地说道：“这是吴王，我哥哥，他练剑的时候没人敢靠近，因为他的剑快得就是长眼睛也看不清，我估计他自己都看不清，所以我就特别好奇若是他练剑的时候有人靠近会是什么样，今儿你们就让本公主长长眼，将功折罪，说不定还有赏呢！”
　　话音刚落，我感到一只颤抖的手攥住了我的衣袖，蓦然间我觉得有什么在胸中烧着， “公主，”我沉声，“我们弄坏了您的衣服，却并非故意为之，您明知吴王练剑之时旁人靠近稍不留神就是死，这种处罚未免太过了，即便是弄毁了皇上的衣服，皇上也不会如此对待我们的！”
　　陡然间，高阳公主的神色如冰，静了静她稍一笑，“是，父皇他是仁慈，所以这宫里尽是些不懂规矩的人，可我不，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人！”
　　高阳公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忽然指着兰儿，“来人，把这小丫头扔到凉亭里去！”
　　“公主，公主！”兰儿哀求着，拼命挣扎想挣脱那些拽着她手臂的人。
　　“公主！”我有些慌，终是稳住自己的声音，“是我惹怒了公主，我去！”
　　高阳公主扬起双眉看着我，得意一笑，“好，就你去。”
　　我转身，凉亭里，吴王李恪仍自练剑，如恋酒之人沉迷于美酒，酣醉畅快，对周身的一切恍然不知。我沉了沉气朝凉亭走去，那一刻我只希望吴王是睁着眼睛练剑的。
　　我一步一步走到凉亭前，踏上了石阶，眼看着就要走进凉亭，而吴王手中的剑却依然如光飞闪，我不知道他是没有看见我才没有停下来，还是他纵容着自己的妹妹，我却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凉亭，甚至走进他的剑刃飞动而出的弧光内。
　　“唰”一道剑光扫入我眼中，直直刺了过来，那一瞬，我只觉得脚下一软，跪了下去，我并非不怕。刹那间，天昏地暗，眼睛似乎还微微作痛，但我看见我的手正紧紧攥着衣角，看见自己狼狈地跪在凉亭里，我知道我没事了，只是心还跳得发痛。
　　“活得不耐烦了？”一声低语如风散落，在那般慌张的境况下竟吹得我的心蓦然一紧，我抬首，对上一双深色的眸子，漆如子夜，而我亦发觉在我抬首的一刹那，有什么从吴王的眼中一划而过，既而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哈，哥哥的剑法可真是收发自如到无人能及，就差这一点点这丫头的眼睛就瞎了！”这时，高阳公主拍着巴掌朝凉亭走来，赞叹中似乎还带着一丝遗憾。
　　“你又胡闹了？”吴王从我身侧走过，白色的衣角和风而动。
　　“什么叫胡闹啊？”高阳公主有些不屑，不过能听出她很开心，很喜欢自己的哥哥，“这两个小妮子弄坏了我的新衣服我能不出出气嘛，做哥哥的连心疼妹妹都不知道！”
　　“为一件衣服你就把人往死里推？”吴王的语气平静得有些淡漠，“我看你经常一不高兴就一剪子剪了自己的衣服又怎么办？”
　　“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啊！”高阳公主不大高兴了，“不就是两个下人嘛，教训教训怎么了？而且还能帮你练练剑呢，有什么不好？”
　　“你是越来越过分了！”吴王的声音有些严厉了，这惹得高阳公主极度不高兴，她一跺脚，大声嚷着：“我过分？我好心好意来找你，你非但不给我好脸色看还训斥我，我过分？父皇从未这样对待过我！”
　　“就是因为父皇太宠着你了，为兄若再纵容你，早晚吃亏的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吴王低声，说完便跨步离去。
　　“李恪你回来！”高阳公主大声喊着，但吴王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高阳公主只能狠狠地跺着脚，我知道此时她手边若有什么东西她一定会痛痛快快砸个稀烂。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竟还糊里糊涂地跪在凉亭里。
　　“啪”一个巴掌清脆地扇在了我的脸上，一阵灼烧感让我蓦然感到一种屈辱，我倔强地抬首冷冷地回看着那个高傲的公主。
　　“看什么？打你不服了？”高阳公主声音愤怒，“小妮子你听好了，你就给我一直跪在这里，动都不许动！”说完，她转身走了，一行人匆匆跟在她后面簇拥而去。
　　“玄儿姐……”待高阳公主离开后，兰儿小心翼翼地来到我身旁，“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我摇摇头，握了握她的手。
　　“我们怎么办……”兰儿看着我，脸颊上还挂着泪痕。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怕高阳公主回来我们又不知要遭什么罪，但她若不回来我们也只能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能动。
　　“没事的，”我想了想，轻声安慰，“等一会儿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经过，会放我们走的。”

　　我一直跪在凉亭中，影子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中被渐渐拉长，直到余晖消散，一切尽敛，漆黑的夜空，冰冷的石板，我跪得双膝麻木。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阵脚步声后，白昼里那个如风的声音在我身前响起，我一怔，抬首，黑暗中站着那个年轻的男子。
　　“殿下。”我跪着应声。
　　“是公主要你跪着的？”吴王问，我默然。
　　“起来吧。”他轻声，一只手向我伸来。我陡感心中一紧，目光沿着广袖向上看去，黑暗中他容颜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如孤寂的荒野中散落于天际的星辰。
　　“奴婢自己可以起来。”最终我回答，自己支撑着起身，然而他却还是握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扶起。
　　“我妹妹被骄纵坏了。”他松开手，低声，其实以他的身份不必说这些话，顿了顿，他忽然问道，“你叫……玄儿？”
　　我微愣，然后点了点头。
　　“是杨嬷嬷身边的人吧？”他又问。我有些诧异，旋即回答了一个“是”。
　　“你应该满十五岁了，什么时候绾的发？”他好似很愿意跟我聊聊。
　　“去年六月。”我回答，虽仍感奇怪。
　　“去年六月……”他颔首呢喃，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样，静了良久他忽然唤了一声“来人！”
　　凉亭下持着灯的内侍疾步走了上来。
　　“送这两位姑娘回去。”他吩咐。
　　内侍应诺后我和兰儿谢过他，转身准备离开。
　　“玄儿。”正当我要踏出凉亭时，他忽然唤住了我，我回身看着他。
　　“你明天到我宫里来吧，”他微笑着，“虽然我的府邸在宫外，可父皇总让我进宫来陪陪他，我这宫里正好缺人，我会派人跟淑妃说一声让你过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一个温和的男子静立在前，一身白衣，沉静高华，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是”。
　　我用一生记住了那一夜，贞观十五年的暮春，晚风拂过，如此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