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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九十三 ...

  •   迷蒙中,只觉得冰凉的水气从脚底一寸寸蔓延到头顶,再一寸寸渗进了骨髓的深处。即使身在梦中,也因这彻骨的冷而不住的战抖。
      无意识的环紧自己的双臂,勉勉强强睁开眼,岩洞外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仿佛自开天之日起,就一直是这样的一团混沌,从来不曾停歇过一样。
      岩洞太小,不足以遮身。我的腿脚即使蜷缩起来也会淋到雨。却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轻轻舔了舔嘴唇,干裂的嘴唇却仿佛经不起这轻柔的触碰,泛起一阵灼热的刺痛。
      灼热的刺痛自五脏六腹传来,忍不住伸手掬一捧雨水捧到嘴边,冰凉的触感沿喉而下。却丝毫也没能熄灭烈焰般的烧灼感,反而自身体的深处激起了针刺一般的战栗。
      一时间只觉得寒冷入骨。

      阴云密布的天色,看不出究竟到了什么时辰。大概已经过了午时吧,算起来,我在这个狭小的岩洞里停留了将近一个时辰了。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继续朝着密林的深处撤退——翻过这座山,也许就可以遇到来接应我的人……
      费力的直起身,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连忙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树干。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的浇在身上,眼前顿时一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是常年身处险境所衍生的本能却猝然之间在我的心底里掠过了一丝警觉。我连忙手足并用,挤进了岩洞后方一条狭窄的缝隙里。
      在我的头顶上,几株高大的蕨类植物舒展着茸茸的枝叶,在雨中摇曳生姿。尽管柔嫩的枝条丝毫也不能阻挡落住滴落在我身上的雨水,但是却足以遮挡住自下而上袭来的视线。在眩晕再度袭来之前,我拽过一丛茂密的蕨木,小心翼翼的挡住石缝的入口。
      耳边除了雨声还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分辨出其中还混杂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却让人无法刻意的忽略——那是有活物靠近的声音。
      我半蹲在狭窄的缝隙里,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想要伸手揉一揉额角,却还是咬着牙忍耐住了大脑中一波一波扩散开来的涨痛。随着体温的持续升高,我能够清楚的感觉到体力在一分一分的消逝。如果有药,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药,也许伤口的感染还来得及控制……
      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乱石滚动的声音,随即一个男人的声音“唉呦”一声痛叫了出来。我的心也不禁随之一缩。眼前是层层绿荫,除此之外就是白茫茫的雨幕,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低声的抱怨山路难行。在他的身后,隐隐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相互之间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
      有人开始嘲笑那不小心拐了腿脚的倒霉鬼。还有的人开始估计“女匪首”可能会逃亡的路线。然后,就有一柄黑色的刀鞘很随意的划过了我身边用来遮挡缝隙的蕨木。浓密的枝叶急骤的摆动起来,又随着我激烈的心跳慢慢的恢复了平静。
      我握紧了刀柄。原本称手的刀柄,此刻握在掌中,却有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感。我在心底里忍不住长长叹息。到底从何时开始,它竟由杀人的利器沦落为一只攀山的拐杖了呢?
      握刀的手绷紧,却又身不由己的缓缓松开。外面的声音还没有走远,我已经靠在石壁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朦胧中,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蓦然间,一声凄厉的啼鸣掠过我的耳边,竟让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不知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周围已然是无边无际的空寂和黑暗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一团团潮冷的雾气。象夜晚出没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的在浓重的夜色里飘来荡去。
      条件反射般惊跳起来,在第一时间伸手去摸玄武刀。
      刀还在。忍不住就松了口气。我掀开遮挡在头顶上的丛丛蕨木,从石缝里费力的钻了出来。体温并没有降下来,也许是因为小睡了片刻,神智清楚了许多。眩晕的感觉也没有那么强烈了,只除了大脑中还在一波一波的嗡嗡作响的涨痛。
      从山神庙爆炸的气浪将我摔倒在一处无名的山崖下开始,算上今夜,已经整整两天两夜过去了。在密林中没有办法辨别方向,我只能本能的沿着高处往上爬。不知道风谱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呢?
      “……这里的地形摸得烂熟……”这是他走前说过的话,希望这一次,他不是在夸口说大话……

      黑暗中渐渐的透出了蒙蒙的微光。
      林中雾霭氤氲,远远近近响起了鸟雀的啼鸣。晨风中混杂了雨后的山林所特有的清新。如果我这个逃亡者不是饿着肚子,而且身上的衣服没有湿漉漉的粘着伤口,也没有不停的打冷颤——眼前的世界该是多么完美的一副画面啊。
      竟然是晴天啊。林间的气温似乎也开始缓慢的升高。
      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扑啦扑啦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紧握着刀柄拍了过去。
      草丛里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然后就是一阵拍翅膀的激烈挣扎。拨开草丛一看,原来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

      我抓紧了野鸡还在抽搐的翅膀和爪子,强迫自己把腥热的血都喝下去。
      嘴里弥漫开来的腥味在我的脑海里激起了一点久远的回忆,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睁开眼看到的那个圆眼睛的小男孩。同样是流离在荒无人烟的密林里,然而斗转星移,一切的一切却都已经不同了……
      如果睁开眼看到的是虎子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此刻的我,是否还有勇气让这一切重新来过?
      我摇摇头,把所有无稽的想法都赶出脑际。

      也许是因为野鸡的血提供了我足够的能量,我一直爬到了视线最高处那块突起的岩石上才停下来休息。一回首,整个人却瞬间石化。
      从这里竟然可以看到极远处,极远处的田野……
      金黄色的田野。仿佛从树梢的后面一直肆无忌惮的蔓延到了视线的远处,深深浅浅的黄色,带着一种令人骄傲的丰饶,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展露在我的眼前。一瞬间,几乎逼出了我的眼泪。
      胸膈之间涌动着一团我不能分辨的东西,象炽热的气体,又象是澎湃的热血,在心房中不断的膨胀,仿佛要在我的身体里爆裂开来,连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战战发抖。
      我知道眼前的景色,就宛如一枚最完美的印章,已经深深的烙在我的灵魂里。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忘记。
      终于……还是要离开啊……

      因为山神庙爆炸后短暂的昏迷,我已经彻底偏离了计划中的路线。
      随着阳光的消失,我的头脑也越发的昏沉。眼前断断续续的,开始跳跃出各种各样的奇怪画面,上一刻,我看见自己徜徉在中京繁华的街道上,身边是衣相鬓影,人头攒动,而下一刻,我又置身于万毒谷的万亩花海中,炽烈的阳光下繁花似锦,花香混合了药香,浓烈的催人欲醉……
      ……
      黑漆漆的夜幕已然降临,山风冷冽。耳边袭来阵阵松涛,其间又夹杂着夜鸟冷厉的鸣叫,仿佛不甘心只能出没在黑暗中的命运,却又无力挣扎……
      身上的衣服似乎挥发了所有的水气,变得象一块干硬的木板。摩擦着身上的伤口却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
      ……明媚的草原宛如一副猝然间迎着阳光抖开的绿色绸缎,无边无际,爱你一万年象一阵疾风掠过我的眼前,在它的身后,是身材略显娇小的小白龙。两匹骏马互相追赶,一起掠上了远处的草坡……
      ……
      浓浓的夜色已经散开,再一次露出了浅淡的晨曦。山林之间的一切都已经复活,展露出勃勃生机。
      一只灰色的野兔从我的面前跳跃而过,斜着眼狐疑的瞟着我。我想要抓住它,用刀也好,用石子也好……,然而,它只是顽皮的跳跃着,翘着绒球似的尾巴,轻快的消失在了浓密的草丛里……
      远处传来隐隐的人声,我费力的挣扎起身,稀薄的晨光中远处的峭壁依稀可见。那里,似乎是一个防守的好地方啊……
      ……
      我又一次看到了记府的后花园,我和敏之正拿着铁铲栽种粉钟树。应该是在春天吧,而眼前的我们,都还是稚龄的打扮,敏之皱着好看的长眉,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累,一张小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的身后,站着头挽双髻的舞秀。她静静的看着我们的忙碌,甜美的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
      ……
      有人在小心的靠近我,我的刀挥了出去,却只是引起了一阵模糊的嘈杂。有人在我的耳边大声的呼呵,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黑暗再度袭来,静静的卷走了我的所有意识。

      似醒非醒之间,只觉得身处斗室。一眼望去,周围都是冰凉的青灰色石墙,只有小小的窗台上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这景色似幻似真,却只是一闪而过,紧接着我又陷进了没有止境的昏睡中。
      然而意识的深处,却分明浮起一个令我倍感沮丧的认知:我,似乎已经被下在大牢里了。

      当第四个郎中也终于扯开杀猪一般的嚎叫从我的牢房里狂奔出去的时候。粗如儿臂的栅栏后面,终于出现了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银白色的铠甲,银白色的头盔。颈间一领红色的方巾。装束是如此的熟悉,但是藏身于铠甲之中的人却已经散发着完全不一样的冷厉。
      我靠回了草垫上,直接闭上了眼睛。因为赶郎中出去,身上有几处包扎好的伤口又挣裂开来。粗重的铁镣铐住了我的手脚,虽然不觉得疼,却很不舒服。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耳边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何必如此?”
      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两跳,几乎就要睁眼去看看他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了。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把脸颊侧向了旁边。
      “何苦如此?他们都是并洲城里有名的郎中,”明韶的声音清朗如故,却带着幽幽的一缕沉郁,“你的伤,自己也清楚,不治疗又能挺多久?”
      终究没有忍住,睁开眼,目光直直的看向栅栏外那双清冽的眼:“我的伤,又岂是郎中治得好的?”
      明韶垂下了眼睑。狭小的天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落上他的眼,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模糊的烟青。
      光柱中有灰尘悄然无声的上下翻滚,静静的,有那么一个瞬间,让我想起了冬日里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
      “我会再找郎中来。”他突兀响起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低沉的乏力感,却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敲进了我的心里:“不用想着一心求死——你下在并洲大牢里的消息早已经放了出去。想必,你那些同伙已经在路上了。”
      我在草席上猛然坐直了身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双手却已紧紧的纂住了手边的铁链。纂得那么紧,几乎要将这冰凉的铁链一直戳进我的手掌里去。
      明韶只是闪动着黯然的眼波,静静的凝视着我。
      我慢慢的躺回到草席上,再度闭上了双眼。他们会来吗?他们怎么来?怎么才能让他们不来?天啊,这些家伙若是果真这样不听话,我发誓一定会把他们……
      把他们……怎样呢?
      我想他们。每一个都想。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们……

      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离开。那种沉沉的存在感,还留在我能够感觉得到的地方。明明是那样的熟悉,偏偏象隔着前生今世一般,遥远得连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都抓不住……
      他又在叹息了。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爱叹气,我只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问。
      果然……
      “请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把孩子……”他急切的开口,却偏又吞吞吐吐的止住。好象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明知道有些东西要不来,却偏偏忍受不了那诱惑要开口一试。这样幼稚的表现让我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我有过两个孩子,”我的笑声掩在了悲酸的话音里:“他们是同胞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连抿着嘴的样子都一样……”
      “西夏!”明韶凄厉的打断了我的话:“你如今并不能保护他……”
      “你能吗?”我睁开眼,安静的,带着一点讥嘲的浅笑反问他:“小王爷,你真的以为你能吗?!”
      明韶的手纂紧了栅栏,脸色却在刹那间苍白如纸。
      这个男人,如今展现给我的每一个表情,对我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从心底里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漠然一笑,从心底里漫起了浓浓的讥嘲。
      “明韶,你说,究竟是你变了?我变了?还是……”
      还是……最初那明媚的相遇就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砖头就好象虱子,多了也就不觉得咬得难受了。拍吧,拍吧……
    谢谢亲们的留言鼓励。
    谢谢lemon 的长评。写的真好,拥抱一下。
    另外,非常喜欢计都所说的“虽然我不能说西夏是幸运的,但我也并不认为她不幸,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她自己最清楚。而我最清楚的是——西夏的经历,让我更珍惜自己的生活”
    本想透露一点后面的情节,话到嘴边我又死命的忍住了。我都说了,你们还看啥呀?
    嘿嘿嘿,惊鸿奸笑着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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