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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六十 ...

  •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传达皇上的口谕时,王公公那张很无奈的脸,他似乎觉得我以某种他不太了解的方式冒犯了皇上,而皇上偏偏又不跟我计较。这让他多少有些忿忿不平。尽管他不便跟我发作什么,但是言谈之间颇有些埋怨,似乎觉得我这人不识好歹。
      听说他从入宫就一直是东宫的人,看着明德长大的。也许在他心里,就象任何一个宠溺儿女的父母一样,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掌中的宝贝有任何冒犯之处吧。
      我站在校场旁边观看队员马术训练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微微皱着眉头,很不情愿的蹭到了我的身边,拉长了声音说:“传皇上口谕:皇上准西大人两个时辰的假,由老奴陪着回记府探望。”他说话的时候,满脸不情愿的表情。此时此刻,他宁愿坐在外面的驾驶座上闭着眼睛假装打瞌睡,也不愿意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我猜他是不愿意搭理我的意思。我本来想问问他,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同意放我回家的。但是看到他这种奇怪的反应,所有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马车停在记府台阶下面的时候,王公公面无表情的说:“老奴奉了皇上的口谕,就在这里等着西大人。西大人请便。”
      我最讨厌别人阴阳怪气的说话,本来是不想理他。但是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是回过身冲他笑了笑,说了句:“真是有劳公公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和敏之种的粉钟树也都开了花,熟悉的香味瞬间勾起了幼年时种种甜蜜的回忆。我仿佛看到我和敏之一人拿一把铁铲挖树坑,舞秀拉着敏言笑嘻嘻的站在一边看,敏言手里还提着小桶,跃跃欲试的等着给种好的粉钟浇水……
      心里仿佛有根线被这回忆紧紧一抽,痛得我几乎要落泪。
      前面的小径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慢慢的踱了过来,看到我似乎一愣。
      我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顶,眼泪终于没能忍住。
      涌出来的眼泪瞬间被他的长衫吸收了,我抬起头,竭力想展开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可是老爹的眼睛却有些发红,看着我的神气活象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老爹,”我再度抱紧了他:“我的假可没有那么长,有什么要唠叨的,就抓紧时间吧。”
      老爹勉勉强强的笑了笑,“敏之去看朋友,敏言还在书院里。都不知道你今天能回来,你娘天天都发愁,怕你的野性子在宫里闯祸……”
      我把头埋进老爹的怀里,他的怀抱还和小时侯那么温暖,只是不知不觉我已经长得太高,不象原来可以把整个身体都缩进去。
      老爹似乎很小心的问了我一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等明韶回来我们就成亲,然后就不再抛头露面了。天天给你炖补品——你都瘦了。”
      老爹沉默的轻抚着我的头发,很艰难的说:“昨天静王妃来了。”
      我抬起头,他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安,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老爹避开了我的视线,微微叹了口气:“她说,静王爷现在在家养病,婚事先放一放,等王爷身体好些了再说。还有……”
      “还有什么?”我着急的抓住了他的袖子。
      “楚元帅可能有重要的东西要派人送回中京,明韶可能很快就回来了。”老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高兴——是不是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心里被浓浓的不安所笼罩,甚至听到明韶要回来的消息都不能够将它驱散。
      我紧盯着老爹的眼睛,不确定的问他:“你有事瞒着我?”
      老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伸出手,很轻柔的把我额前的一缕发丝拂开:“潮儿,你从小就是我最宠爱的孩子。如果你要做什么事,尽管去做就是,不用顾虑我们。”
      他的话重重的落在我的心上,溅起了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可是不等我有所表示,他的手已经落了下来,眉目之间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凝重:“一定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否则,我真是白疼你了。”
      我拉住他的袖子,他却摇了摇头:“去见见你娘。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见……”
      我一步一回头的往后院走,走出很远了,老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微风拂动他的长衫,让我忽然间发现他竟然清瘦了这么多……
      小娘亲怡然自得的坐在廊檐下看着几只猫打架,看到我进来,懒洋洋的笑了:“野丫头,还知道回来?”
      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走过去俯在她的脚边,轻轻的搂住了她。她拍了拍我的脑袋,笑微微的说:“在宫里没有闯祸吧?虽然你二姐姐位份尊贵,你也不要总是给她添麻烦才好。”
      我笑了笑,“我都是大人了,会管着自己的。”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仍然是丰腴美丽的,散发着我熟悉的香味,我说:“我给你配了擦脸的香膏,这次太匆忙,没带着。过几天有人出宫让给你带来。”
      小娘亲笑微微的摩挲着我的手指:“你这年轻姑娘不用,反而给我这老太太用。人家要说舞潮的娘是个老妖精了。”
      我想笑,却无端的有些心酸。
      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小黑探头进来说:“外面那个太监说让三小姐快点回宫。”
      我一怔,这老家伙不是说有两个时辰的假吗?难道把来回路上的时间也算进去了?他这算是挟机报复吧。我恶狠狠的说:“告诉那个老家伙,我还就不走了!”
      小娘亲连忙拦住了我,“你在宫里,怎么能得罪了他们呢?小黑出去说一声,三小姐马上就走。言词客气些!”
      小黑冲我吐了吐舌头,连忙跑着去了。
      小娘亲叹了口气,柔软的手掌抚上我的肩头:“娘知道你委屈,不过,为人在世,该低头的时候不低头,只会为难自己。娘也不指望你八面玲珑,但是有些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爹不是也说过么,水至清则无鱼。”
      我点点头:“记住了。”
      她也象老爹一样,一直站在院门口目送着我,直到浓密的粉钟挡住了彼此的身影。本来还想着要去看看大娘,但是看到她就不免要说起舞秀。想想还是算了。

      回到宫里,天色已经薄暮。明德还在御书房里,自从我进了宫好象还没有看他去过别的地方,除了去探望舞秀,似乎吃住都是在这里。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听苏奉君说宫里奉太后的命令已经选了十数名妃嫔,明德似乎还没有见过,他对自己的新老婆们竟然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
      进了御书房,明德正在书案上写字,听到我的声音也只是微微恩了一声。然后放下笔,摆摆手示意宫人们出去。
      看到他摆手的姿势,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舞秀跟我发作之前那个同样的姿势,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烦躁。
      明德慢慢的踱到了我的面前,仔细的看了看我,微微有些诧异的说:“回了一趟家,怎么不见你开心些?”
      我垂着头,淡淡的说:“臣在刑部的时候,天天都可以回家。”
      我虽然没有抬头,却仍然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我。良久,才听到他微微一叹:“你在埋怨我?”
      我保持着低头认罪的姿势,恭恭敬敬的说:“臣不敢。”
      他忽然托住我的下巴向上一抬,逼得我不得不和他正视。他的眼睛如墨玉般,冷幽幽的,里面翻江倒海的复杂慢慢的都变成了深深的无奈:“你总是不开心的样子,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这样迁就的语气好象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这让我很不舒服:“我的要求陛下可以答应吗?”
      “说说看,”他的眼里浮起了一丝暖意,似乎我提要求是很给他面子的事。
      “臣没有别的奢望,”我勉强抑制着心里的忐忑,“只想辞去官身,平平静静的过日子,象其他女人一样相夫教子……”
      下巴上蓦然一痛,明德的目光骤然间锐利了起来:“相夫教子?明韶吗?”
      我的心猛然一沉,“臣和明韶自幼定亲,这事皇上知道。”
      因为离得近,我可以清楚的看到明德的额角上,一根血管突突直跳。这让他清雅的相貌看上去有些狰狞。
      “看着我,”他粗暴的抬高我的下巴,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问我:“你就这么急于离开我?难道我对你不够好?你这没有良心的女人,你出去看看满园的粉钟树——我从未在女人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你还想要什么?!”
      他的表现让我微微有些心惊,但是我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宫里并不是臣应该待的地方。这里……不自由。”
      “自由?”他很突兀的松开了手,很烦躁的在我面前走了两步,锐利的目光又投到了我的脸上:“什么样的自由?跟一群男人勾肩搭背的自由?”
      我反感他这样的措辞,什么叫“跟一群男人勾肩搭背?”我握紧了拳头,冷淡瞟了他一眼:“他们只是当臣是手足,并没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再退一步说,只要臣的夫婿不在乎……”
      “啪”的一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动,左边的脸颊顿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这一巴掌始料未及。我从未防备过皇帝——因为从来没想过皇帝也可以自己动手打人。
      嘴里有腥咸的东西,伸手一抹,是血。看来这一掌打得不是时候,我的舌头被咬破了。
      我静静的看了看手上的血,觉得实在是冤枉挨这一下子。小娘亲不是刚说了“能忍则忍”吗?忘性大的笨人活该自讨苦吃。
      我垂手行了个礼,语气平淡的说:“皇上要是没有别的吩咐,臣现在要去校场了。”
      他没有出声。
      我抬头,他正茫然的注视着自己的手,明明挨了一掌的是我,吃亏了的也是我,怎么他反而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
      他不出声我就只好自己退出去,可是我一动,就好象惊醒了这个梦中人,他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许你走。”
      “臣已经安排了队员在校场做夜间演习。”我平静的提腥他。
      他却固执的盯着我,恶狠狠的说:“我不许你出宫,我不许你嫁人——你趁早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我的脑子轰的一响,忽然就想起老爹说静王妃要求推延婚期……,原来如此!
      我竭力按下心里的惊怒,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反问他:“请问陛下要如何安置微臣?难道要臣在禁军中效力一辈子?”
      明德的双眼霍然一跳,“只要你愿意,我立刻下旨招你入宫,我给你起最好的宫殿,我给你……”
      我重新跪了下来,双手的指甲因为用力已经深深的掐进了手掌里去。反复在心里告戒自己:冷静,冷静……
      “皇上所要给予臣的,并不是臣想要的。”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被气的,还是被吓的:“而且,君夺臣妻,有损皇上清誉。皇上三思!”
      “你不要?!”他突然之间又暴怒起来:“你竟然不要!”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再次强迫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狂暴,连最后一丝冷静也看不到了。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的说:“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人,朕给你的,你竟然敢说不要!”
      我被他捏得生疼,心一横,挺直了腰身,盯着他喷火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臣不要!臣绝不做笼中鸟!”
      他眼里有什么东西从那火焰当中爆裂开来,一扬手,又是一掌打了过来,准确无误的拍在刚才的那个掌印上——果然比刚才一掌更狠。
      “滚!”他放开了我的下巴,踉跄了两步。
      我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之中却泛着狂暴的红光。就好象他的身体有烈火在烤着他,烤得他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了。他又向后退了两步,身体靠在了书案上,他一回身,将书案上的东西“哗”的一声全部捋到了地上。
      我刚一转身,就听到了桌子被掀翻的声音,惊天动地。
      帘子外面窜进来神色惶恐的王公公,看见我的脸顿时一愣,再往我身后看,又是一愣,可是他还没有说话,就有一块砚台直冲着他的脑袋飞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暴喝:“都滚!”
      这老家伙眼睁睁的看着砚台扑面而来,吓得面无人色。
      我一把捞住了砚台,顺手丢到他的怀里。他浑身瘫软的往地上一倒,不知道是不是昏过去了。
      帘外的台阶上,站着面色惊恐的宸妃娘娘。看到我的脸,她也是一愣,随即目光复杂的又转向了乒乓作响的御书房。
      我行了个礼,淡淡的说了句:“见过宸妃娘娘。”
      也不等她开口,就起身向外走。耳边似乎听到她说了一个“三”字,但是这声音混在书房巨大的破坏声里,难以分辨——也许是我听错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废弃的宫殿顶端暗影憧憧,从我站立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到底是竹保一队领先,还是石云一队领先了。不过,从他们爬上殿顶的速度来看,阴阳索的使用还需要更多的练习。
      已经快天亮了。我伸手摸了摸脸,火辣辣的已经肿了老高。幸亏是在夜里,队员们谁也没有注意。可是顶着这么一张脸,明天又该怎么见人呢?
      想到明德心里又开始有些烦躁。我从没想过他会真的说出“不许你出嫁”这样的话来,我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现在就逃走,那明韶回来了会见不到我……
      忽然又想起老爹白天说的话,他是猜到了我有逃跑的打算才故意说那些不要顾虑他们的话吧?从静王妃的反应来看,皇上似乎已经对他们有所表示。也许是他们主动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毕竟他们对我原本就不是很中意;也有可能是皇帝给了他们某种压力导致了他们的妥协。我忽然就有点担心,如果这压力足够大,明韶会不会……
      心思烦乱,没有注意到石云已经朝我飞跑了过来。看来竹保一组是输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手示意他们都过来集合:“在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但要跟队友有默契,自己经常使用的武器也要有默契……”
      我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现在套上沙袋,围绕外殿跑十圈。”我费力的把自己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跑完后不用再集合,自己回去休息。”
      他们答应了一声,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着套沙袋。
      我想的还是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要相信自己的感觉。我问自己:相信自己吗?相信明韶吗?

      我相信。
      我真的相信。
      就象我相信太阳落下去一定还会从东边升起来那么的确定。
      我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个决定慢慢在心里凝结成型:即使逃跑,也要先等明韶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爱看你们留言,看到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就增加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感谢一叶成舟,让我得到了头一个精华评。真的是非常感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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