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女郎》胭脂牡丹

1、第一章

　　“我要结婚了。”
　　楚楚打电话给小学同学云烟。她与未婚夫萧昱伟相识于高中同学刘曼妮的婚宴。楚楚记不清第几次当伴娘，穿一件粉色透着白的旗袍，纤瘦的身段，额前的头发从眉间一侧下来，一个优美的弧度，一直夹到耳根后。鬓边一朵血红的月季。她整个人就像一张黑白照片，漆黑的发，透白的衣，透明的珠花高跟凉鞋。浓黑的眉，发白的脸色。除了鬓边那朵花，红得发黑。
　　曼妮的新郎刘北，是楚楚相亲认识的。网上管大龄女青年叫剩女，也叫“3S女人”：Single(单身)、Senventies(大多数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Stuck(被卡住了)。楚楚不知道自己卡在哪了，总之剩下来了。剩女是高抬了她，人家单身是贵族，她只是残汤剩饭而已。公司里不知道隐私为何物的大妈大婶，刨根问底儿，打听到她独自一个人，满腔热情给她介绍男朋友。会计李艳芬是副总的婶婶，她不敢得罪。硬着头皮约在牡丹宾馆附近的上岛咖啡，见面时两人都觉得走错的地方。刘北中年发福的身板，圆圆的脸，面团一样的白，一样的松软。眉间有英气，架着无边框的眼镜，小眼睛绿豆似的，不知天生小巧，还是被近视给糟践的。也不知道是镜片反光，还是目光敏锐，倒是炯炯有神采。就是长了一张“小白脸”的嘴，鲜红湿润，活像奶油蛋糕上切成两瓣的草莓。他面前的女孩瘦伶伶，细胳膊细腿，火柴棍一样。刘海儿朝耳根斜过去，大眼睛亮晶晶，一汪水色。就像她的名字，楚楚可怜。两人都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楚楚事先听李会计介绍过他的情况：三十五岁，河南人，离异无孩，在北京经营一家软件公司，有房有车。关于房子，楚楚很矛盾，她希望对方有自己的房子，但她没有足以匹配的嫁妆，也没有金屋藏娇的娇姿。她沉默地看着刘北，决定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俩人没有对上眼，楚楚却无意中成了媒人，间接撮合了刘北跟刘曼妮。
　　萧昱伟跟新郎刘北关系泛泛，俩人同属IT圈，一起吃过两次饭，不是很熟。刘北与朋友合伙的软件公司接了张大单，缺少得力的程序员，拼命想挖萧昱伟，借着结婚把萧昱伟和他几个哥们请了过来。挨桌敬酒的时候，楚楚执壶在侧，原本每桌一杯，刘北为了表示铁哥们，跟萧昱伟的朋友挨个碰杯。曼妮也是大大咧咧的人，刚才已经被同事灌晕，仍来者不拒。楚楚看她步子摇晃，伸手夺她的杯子，要代酒。曼妮不让，嚷嚷着“我没醉”，争抢中，杯子里的酒泼在萧昱伟裤子上，那朵红得发黑的月季也跌落他怀里。刘北伸手一揽新娘的腰，把她带走了。楚楚仓惶间，冲萧昱伟无声地说了“对不起”，赶忙回头照看曼妮。
　　酒宴散席，萧昱伟没有立刻走，半途撇开几个哥们，下了公共汽车，过马路，搭车返回饭店。他裤袋里揣着楚楚鬓边掉下的月季花，鼓蓬蓬的一团儿，不知怎么办才好。饭桌上，那朵花砸在他腿上，滚落地上，就像翻滚的绣球。他拾起来，想还给伴娘，但见她无暇他顾。放在碗边，他饭也不吃了，怕油了花瓣。散席后，他趁人不备，揣进兜里。他远远站着，遥望饭店门口，看着人三三两两出来。等了半个钟头，新郎新娘被一帮亲友簇拥着，摇摇晃晃乘车离开。一直到门前冷落，伴娘才脚步漂浮地出来。
　　楚楚的鞋跟插入两块石板之间，绊了一下，她本能地身体前倾，迁就膝盖的下落之势。双手撑住地面，刚刚才酒醉呕吐，登时天旋地转。她保持跪地的姿势，半晌，才脱掉鞋子，拔出鞋跟，提溜两只鞋子，缓缓走到路边，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萧昱伟看了她半天，犹豫要不要上前。这时间还她鬓花，她已经不需要了。送她回家？他是个害羞的男子，很难开这个口。
　　楚楚把鞋子扔在一旁，手托着下巴，望着车水马龙发呆。她的身影在月色里越发的白，发丝越发的黑。萧昱伟能看到她眨眼的慢镜头，长长的睫毛轻扫，尘埃漂浮。她坐了好久好久，他站的两脚发麻，想要离开又不放心她。
　　“你怎么还没回家？”他终于迈动步子，走到她旁边。
　　她扭头，听声辨向。眼波迷离，嘴角轻笑，说：“是你？刚才对不起，把酒洒了你一身。”
　　她认得他！他的心怦怦跳，声音颤抖地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有点醉了，现在打车，怕吐在车上。”她低下头，继续看着马路，忍着难受说：“我坐一会儿，待会儿就走。”
　　他蹲下来，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坐一会儿，酒醒了就走。”
　　萧昱伟挨着她，凉风送来淡淡酒气，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嘴里呼出来的。过一会儿，她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伸手拦车，笑着说：“你去哪，要不要我送你？”
　　他连忙站起来，一手帮她拦车，一手想扶她，最后还是停在半空中，象征性作出扶的姿势。出租“嗦”地停在他们面前，楚楚打开前面，屁股先进去，再把两腿一收，关上车门。萧昱伟替她拾起鞋子，跟着上后座。“你住哪儿？”
　　楚楚也没有谦让，说：“师傅，双榆树小区，双安商场那儿。”
　　她在前边一声不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一路沉默着，好半天，他才发现手里还提着她的鞋子。细细的鞋跟，就像水晶鞋，鞋面是透明的。缀着两朵小珠子串成的花瓣，头挨着头，挤在一起。鞋底微微泥印，想是累了一天。车到双榆树小区，楚楚叫停了车，取下腕上的手袋，正摸钱，手机响个不停。萧昱伟把钱递给司机，下车替她拉开车门。楚楚下了车，一边翻包包掏手机一边说，“行了，不用送了，我自己上去。对了，你叫什么，改天我谢谢你！”
　　“我……”
　　“叫什么？”她皱眉细听。
　　“我叫萧昱伟。”
　　“改天谢你！”她一边回拨电话，一边摇摇手袋，跟他拜拜。那团白影融入灯火阑珊，凉风勾勒出纤瘦的身形，便如弱柳拂风一样。他发了片刻呆，却发现手里仍提着她的鞋子，追出去，她却隐入了一模一样的高楼中。他绕了几圈，不见她出来找鞋。他犯了难，提一双女鞋回去，肯定会被同屋笑话。新婚之夜不好给刘北打电话，他借口买烟，跟小卖部的要了个塑料袋，偷偷摸摸溜回家，把鞋子连同塑料袋塞进了衣柜里。第二天才想起裤袋里月季花，花瓣儿已经憔悴，萎缩成一团。他把花夹在一本《3D实用教程》中，再压上几本厚厚的书。想起遥远的高中年代，女同桌借给他的小说，书页芳香，夹了薄薄的花瓣，干干的，失了水分，颜色也是淡淡的，透着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