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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淮南鎮 ...

  •   大船一路东行,韦瑛几乎是刚闭眼又醒过来,没有小婢,万事都得靠自己,她穿戴整齐後,到厨下安排早饭,随後叫起小厮,命他去服侍两位府君梳洗。等待的空档,她走到甲板上散步。
      只见极东处升起一大片金红色的光芒,虽然绚烂得无法直视,韦瑛仍舍不得转开眼睛,凛冽江风将她的裙子像风帆一样吹胀起来,即便灰蒙蒙的江上冷得站不住脚,但随着官船逐渐接近扬州,压抑不住的期待,也在她心中燃烧,使她无法安坐等待。
      两位韦府君浑然不知,就是见了,也只当年轻人性喜繁华,浑不在意。午前时分,大船便到了扬州转运码头,跟来的水兵在此折返丶换上淮南的人,自有水驿的人去料理。船刚下锚丶在码头边拴住,便见几个官员簇拥着一位身穿赤红金锦袍丶头系绛色抹额的中年武官走出水驿,他们三两步登上大船,那个武官瞄见韦瑛,不禁一愣,随即大喊:「玉珑!」
      韦瑛回头,顾不得闺门规矩,欢喜地尖叫了一声,奔了过去:「姑父!」
      「五六年不见了,妳都好吗?」那武官毫不避嫌,伸手托住韦瑛的手肘丶不让她行礼。
      「都好,姑父呢?」丶「还好,妳姑母和表弟们都在西京,之前正念叨妳,说过些日子要派人去接妳入京住些日子。」……
      正说着,两位府君出来,和州刺史扬了扬手,看来熟不拘礼。而韦刺史与那武官相见,都傻了一下,那位武官赶上两步,两人竟以西北的礼节伸臂抱见,连说起话来都有几分哽咽。
      「妹夫,灵武一别,原以为永无相见之日,没想到从西北到东南,竟又在此重逢。」丶「正是,且喜舅兄无恙!」…….
      两人说起别情,都十分感慨,韦刺史忍不住问:「这一向听说妹夫都在西京,怎地在此?」
      「啊,该当正式向舅兄见礼才是。」那武官退了半步,拱手说:「淮南副使丶都知兵马使,李元直,奉大帅之命,来迎徐帅。」
      韦瑛忍不住松了口气,李元直出身将门丶其妻便是韦十一相公与唐安公主的女儿,因此她称他做姑父。但最重要的是,当年死守灵武丶敌方大军压境时,便是这位李家姑父甘犯帅令,自领亲兵家将三千,解了灵武之围。这位姑父的能耐,她再清楚不过,既然有他在淮南,徐州的事便有了军事上的靠山。
      韦刺史显然也想到同一件事,但他虽然暗喜,却与李元直并肩下船时低声问:「妹夫,我记得尊翁与秋霜似乎…….」
      「李大帅便是当初弹劾家父丶使他老人家不得不缴还兵权的御史。」李元直苦笑,指着既是舅兄丶又是李千里亲信的和州刺史,笑了笑说:「若不是我这位大舅子从中缓颊,李大帅恐怕早在我入镇的时候就把我轰走了。」
      「如今来了第二个舅兄哩!」和州刺史似乎对正副两位上司不合完全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十三弟见了故人,可要好好替你这妹夫说几句好话。」
      「那是自然了。」韦刺史说。
      旁边小卒牵来几匹马,众人翻身上马,和州刺史想起韦瑛,回头一看,她早已端坐马上,众人控缰缓行,尽述别情。李元直突然想起一事,对後面唤了一声:「白掌书!」
      一位年约三十的青年男子一身青衫,从後面拍马跟上:「副帅。」
      「舅兄,这位是弘晖六十年状头丶敕头,名震京畿的大才子,太原白用晦。」李元直拍着那个青年的肩膀,十分激赏地说:「蓝田县尉任满,现在小弟手下做掌书记。」
      韦刺史赞了几声,又问:「太原白家?与白学士兄弟同支吗?」
      「白二十二学士丶二十三掌书俱是从父兄。」白用晦拱手说。
      韦刺史一拍额头,笑着说:「哦,我想起来了,老白与我说过,亲弟二十三郎有高才,尚有一弟留在老家,才学远胜二兄,想来便是说白掌书了。」
      白用晦谦逊了几句,便慢慢退到队伍後方,韦瑛从他身边擦过,两人点了点头,没有听见前面李元直低声对韦刺史说话:「舅兄此去徐州,不能没个亲信,这白二十六郎年纪虽轻,但文才不亚其兄,胆识更胜一筹,舅兄何不带他去?」
      「妹夫情愿割爱?」韦刺史显然对这位掌书记很满意。
      李元直点头,又压低声音说:「白二十六郎虽是李大帅门生,但与大帅夫人同榜,叫师母也不是丶叫同年也不是,相处起来总有些尴尬。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在淮南实在委屈,小弟将他自西京带来,总觉得对他不住,此次听说舅兄转任徐帅,便问过他的意思,倒是情愿的。」
      「我看他相貌堂堂丶是个有福有寿的人。」韦刺史回头看了看白用晦,又对李元直说:「就是眉间有股锐气,不过年轻人没点锐气也不成事,倘若妹夫愿意,愚兄自当重用。」
      「这白二十六郎还有一样好处,妹夫不好说,我这淮南阿家翁来说正合适。」和州刺史与李元直会心一笑,阿家翁便是当家人的意思,当家总得万事和睦丶有时也得装聋做哑,这位和州刺史从御史台到淮南,都在担任这样的角色,他轻轻地说:「二十六郎尚未娶妻。」
      三人一笑,都会意过来,一行人穿过城门,经过栉比鳞次的扬州街坊,和州刺史撞了撞李元直,丢了个眼色,李元直便说:「白掌书,韦娘子第一次来扬州,你说些掌故与她听听。」
      韦瑛与上前来的白用晦礼貌地笑了笑,听他说着瘦西湖的典故,听了片刻,她看着沿路的酒旗说:「扬州的酒肆真多呢。」
      「娘子好酒吗?」白用晦问,他随两位堂兄宦游各地,许多士人慕名而来,近年多了不少女士子,座中亦有名妓,女子好酒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常见的事。却没想到此言出口,竟引来韦瑛惊愕的表情,他也愣了一下,连忙致歉:「是在下失言了,娘子莫怪。」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道歉,白用晦转开脸,想用几句公事结束话题:「扬州酒肆稠密,天下第一,就是淮南的军费,也有大半出自这些酒肆。」
      「难怪……弘晖末年重定榷酒税时,只有扬州浙东等地置榷曲丶禁私酒…….原来如此。」韦瑛说,她看着另一面的街道,酒肆中出入的人不论面貌丶服色都与永州大相径庭,在西北时常见的胡人长相也有,但也有更多一看就不是梁国人丶却又说不出来自哪里的人。
      「娘子如何得知榷酒之事?」白用晦问,听她说起榷酒,倒也不惊讶,淮南有数位女官,他已经习惯了跟女人讨论朝廷的政策。榷酒丶榷曲便是酒和酒曲都需由朝廷发与许可的商家制造,百姓买酒的酒钱中附加酒税,酿酒作坊买曲的费用也包含了曲税。
      韦瑛的目光被几个人吸引,他们穿着长度只到膝盖的锦袍丶头上戴着饰有羽毛的冠,细眼团脸,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因为注意这几个人,韦瑛不假思索地回答:「重收榷酒税时,妾行经凉州,当时便听说凉州也要开徵榷酒税,後来因为军情紧张便停了。但妾觉得,榷酒丶榷曲虽然获利颇丰,对百姓却不公平,买曲收一次税,作坊就得把曲税加在酒钱中,最後制曲制酒的作坊不过是左手出丶右手进而已,买酒的百姓就得付曲税和酒税,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但是从朝廷看来,饮酒本来就是靡费之举,有闲钱买酒,不会付不起税收,不是吗?」白用晦说。
      「靡费丶铺张,都是朝廷要从百姓身上盘剥的根据,以妾看来,酒坊曲坊的税不该以榷酒榷曲的方式徵收,该当计算地方管理这些商家所付出的人力丶物力等,评估後再徵收。就像朝廷向农民收地税丶要求百姓服劳役一样,都是为了维系地方而做。」韦瑛说,望着前方父执辈的背影,她带着忧虑地说:「榷酒榷曲的作法,就是朝廷怠惰丶不思长进,只想从百姓现成的收入上盘剥,而不愿意付出相对的努力来建设地方,因此,也就只敢在扬州等富庶之地徵收,不敢在动荡不安的西北一体实行。」
      「这话若不是亲口听娘子说来,真要以为是李大帅的话了。」他们行经大街,四边人声吵杂,但白用晦听着她的话,淡淡地说:「朝廷有许多不得已,藩镇本是权宜之举,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利用藩镇的权宜之便,暂解燃眉之急。若说怠惰,或有几分真实,但又有几人甘冒拉垮朝廷的风险,彻底改制?永真帝与那二王八司马刚露了一点心思,就险些把半璧江山弄垮。在下以为,责难人人会说,但能看出时弊又能切实改正,才是真正的经世之才,那就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了。」
      韦瑛就是再蠢十倍,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屑,她便刺了回去:「如此说来,白掌书必有真知卓见教妾了?」
      「娘子容恕,在下对此束手无策。」白用晦回答得诚实,但却没有一丝示弱之意:「在下官龄才满三年,也只做了一任县尉,换做从前,在下可以说出十几二十条方略,但居官三年,在下只觉得自己往昔所言俱是空谈,既无用处也无建树,甚是惭愧。娘子乃名门之後,倘无出仕之意,在下今日所言,请做蜀犬吠日可也,倘有出仕之意,则针砭时事之语请三思而言。」
      韦瑛挑了挑眉,心中哑然失笑,原来这就是名列状头丶敕头的大才子说的话?但她掩口假装不好意思,声声致歉,表示自己是个没见过市面的女子,对白用晦接下来的话一律微笑点头,时不时来两句「原来如此」。但她心中一方面惊讶一位理应锐意进取的菁英竟如此乡愿,一方面又想起了柳子元,他当年要面对的,大概就是像白用晦这样骄傲却又迂腐的人吧?她是真知道了他的难处。
      韦瑛的轻蔑之意虽然藏得很好,或许能够骗过大部分的士族,可是对於父亲早死丶由母亲独力养大却又自幼寄居於族人篱下的白用晦来说,他敢打赌,她右脸虽然笑意盈盈丶左脸一定是撇着嘴冷笑,这些关中名门口是心非的伎俩,他随着两位堂兄辗转宦途之时,早已见惯。但他并不戳破,心中提防,他知道他其实应该捧一捧韦瑛,毕竟这是他未来上司的女儿,但是他就是无法忍受这些不在官场的人说三道四。他看了看韦瑛,对那小巧的嘴唇中吐出的话,一句都不相信,对那如海棠般的姿色,更是感到无法忍受地厌恶。
      但她终究是上司的女儿,再怎麽厌恶都必须藏住…….白用晦想,告诉自己,他讨厌这个女人,但他必须维持与她的关系,因为她的父亲掌握着他的前途。
      两人虽然各有心思,但是在前面那三位高官看来,才子俊逸风流丶年已而立而无妻,娘子秀外慧中丶早过及笄而无偶,如今并辔而行丶笑语宴宴,简直把伯父父亲姑父三人六眼都笑成六枚月牙。
      一路来到帅府,便见一群人涌出辕门,众人纷纷下马,韦刺史快步上前,拱手半揖,韦瑛跟在後面被其他人挡住,只听得有人高声说:「夏青兄!」
      「秋霜。」韦刺史也跟着喊了一声,似乎是寒暄了一阵,韦刺史便说:「此次入徐,诸事仰仗於兄。」
      「淮南武宁互为犄角,自当效力!」李千里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却听他说:「听说长公子与兄同来?怎地不见?」
      「小犬年幼,留在永州由妻妹照料,是长女与愚兄同来。」丶「哦,是女公子。」……正说着,李元直回头向韦瑛招了招手,把她推到前面去。
      韦瑛这才看见那位驰名官场的酷吏李千里长得什麽样,一身浓紫团花袍,高个子,身材看起来很结实,腰间悬着一柄乌木为鞘的长剑,剑眉凤眼,看起来有些严厉。两腮的胡须刮得趣青,口上短须也修得十分整齐丶下巴垂着及喉的胡子,颇有几分大帅的样子。
      韦刺史命她拜见,因为她第一次见这位大帅,不知道是不是能自居侄女,所以郑重地欠身说:「韦氏女顿首马前,大帅万福。」
      「快请起,我与尔父同榜进士丶两家又有通家之好,以叔侄相称便是。」李千里说,韦瑛应了,又见他将手一让:「这是家内虞氏,在淮南期间诸事,俱可与夫人商量。」
      这便是那位虞夫人了!韦瑛虽然拼命压抑,但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却见虞夫人不太起眼地站在李千里後面,若是不说,恐怕韦瑛也根本认不出来是哪位。只见她一张额蛋脸,脸上未施脂粉,两道秀眉修得弯弯,眼角含笑,如春风般和煦,她从後面挤出来,黑色幞头丶青衫革带与一般的官人无异,但是韦瑛看到她的时候仍瞪大了眼睛。
      「小娘子远道而来,请入官舍闲坐,容我禀过徐州诸事後,再来絮话。」於璇玑笑吟吟地说,又对同样瞪大了眼睛的韦刺史稍稍躬身,有些吃力地扶起显然已有六七个月身孕的肚子:「下官武宁奉敕宣慰使丶淮南记事参军虞璇玑,拜见徐帅。」
      韦刺史显然对该称她嫂夫人还是称她虞参军有点犹豫,但还是说:「武宁诸事有赖虞参军调停,辛苦辛苦…….呃,没动着胎气吧?」
      「今上隆恩,诏命下官北行时,送来几帖安胎药,果然上船不晕丶上马不吐,十天来回真个一身清爽,比不怀胎时还要利索。」虞璇玑一手扶着腰说。
      众人一笑,将来客往府衙中让,一边往内走,和州刺史笑着说:「璇玑,我这一向和州扬州来回,身子不爽的很,妳那安胎药要不借我吞一丸试试?」
      「以下官看来,中丞腹中恐怕也是有胎了呢。」虞璇玑说,幕府官员大多身配御史台官衔,以此作为计算俸禄丶官品的依据,加上和州刺史原本在御史台时便是中丞,所以淮南幕府中仍称他中丞。
      「这可坏了,夫人未曾前来,我竟怀了胎!莫不是鬼胎?」丶「不是鬼胎,与城南安家烧猪『猪』胎暗结倒是真的。」……淮南幕府诸官一边说笑丶一边在堂中坐定,虞璇玑拉住韦瑛,叫人领她去後堂稍坐,韦瑛刚绕过转角,便借口说鞋中进了石头,磨磨蹭蹭地蹲在堂边,想听听淮南诸官议些什麽。
      李千里进了大堂後,不再罗嗦旁的,直接说:「虞参军,请将徐州事说来。」
      「下官奉敕北上,入徐州後见了现任徐帅,已然神智不清,看来命在旦夕,其子庸懦,虽然占了个参军衔,但是在徐州没有人望,濠州带上来的兵也带不起,见下官去,只求尽速离开徐州,其馀诸事一概不知。」虞璇玑缓缓地说,又把徐州的军事布局说来,与和州刺史所言相去不远,但是她话锋一转:「去年,朝廷将现任徐帅送入徐州时,便是看上他在濠州时善於治军,五千濠州军并不是小数目,朝廷为显诚意,又将濠州寿州划归武宁镇,以安徐州军队之心。如今徐帅一死,濠州军必然溃散丶寿州又邻近淮西,这两州一但松动,武宁东有淄青丶西有淮西,两镇如果夹击,那可就麻烦了。」
      「至於吗?」有人这麽问。
      虞璇玑的声音有些忧虑,她说:「难说,淮西觊觎濠寿两州已久,五千濠军一旦散入民间,不定就投淮西去了,他们深知武宁的战术丶又是濠州本地人,濠寿两州一失,我们淮南的补给线就断了。虽说南方还可以支持一阵子,但是淮南的钱粮上不去,说不定连明年的薪俸都发不出来了。」
      「朝廷刚收了西川,不是还能维持一阵子吗?」韦刺史说。
      李千里苦笑两声,长叹说:「夏青兄有所不知,弘晖末年神策军丶河东招抚行营合击河北的战争,就把东都含嘉仓几乎掏光,後来安抚三镇,私下又给了些钱粮。这回打四川,靠的是去年我们打浙西的进饷跟西京太仓的存粮,神策军行经的州县都说『三万王师西行日,六州百姓奔逃时』,为了安抚民心,已经免了沿途州郡三年税赋。满朝文武如今全指着淮南度日,莫说濠寿失陷,就是几艘船坏了丶要耽延数日,西京马上就得来人骂街……因此,武宁便是当今的第一大事了。」
      韦瑛心中一惊,如今才知事态凶险,却听父亲嗯了一声,淡淡地说:「这是自然,我心知如今引其他镇的军队入徐都是多馀,既是诸位在此,只求贵镇帮衬我两件事,至於其他,便是我韦某的造化了。」
      「请说。」李千里说。
      「其一,请秋霜兄代我上奏,助我留住濠寿两州,即便朝廷有意划归淮南以保全两州,也请兄务必坚辞。」韦刺史说,李千里问他为什麽,他说:「武宁虽有转运之便,但是经过兵变,财政必然困窘,愿意接受濠军入城,或许就是看上濠州税收划归武宁的利益。没有濠寿,朝廷在武宁就没有立足之地。」
      「这点我能答应,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请代我在淮南丶浙西丶宣歙等镇大张榜文,徵求秀士来徐州任幕官,但凡愿来者,不论布衣与否,可径往驿站供给,所有花费俱由武宁一体支应。」
      李千里沉默片刻,和州刺史说:「韦大帅,官驿只能支应官人,这可不合户部令啊。」
      「若是能合律令,又何需劳烦贵镇?」韦刺史笑着说,韦瑛从来没听过父亲这样说话:「既然徐州不能引兵将,那我就引文官入镇吧。」
      堂中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李千里同意了,於是他们又议起每年经过武宁的钱粮转运数字,要领韦瑛到官舍的小厮见她不走,有礼地请了几回,韦瑛才不太情愿地去了。
      淮南是梁国占地最大的藩镇,百年来诸位大帅累代经营,光是镇府的所在地,便另外筑了城墙来保护,称为罗城,罗城内有如一个小皇城,以镇府为中心,镇府後方是官舍,左右两边是镇府的办公区,前方如雁翅一样排开的官衙最小的一区是兵马使衙,管带不同军队的兵马使们,以都知兵马使李元直为首,在此分管诸事,但他们平常都在自己的军营里,因此兵马使衙通常是拿来给兵马使们集会饮酒用的。其次还有扬州州衙,由於节度使通常身兼镇府所在地的州刺史,所以这里也有李千里的公房,但是大部分的区域留给扬州州府的地方官。最大的一区便是转运使司,淮南节度同时也是转运使,但是转运使司管理的业务很多,诸如船舶船工调度丶河道驿道修整丶粮仓储存……等等,都不是普通的士人做得来的工作,因此,转运使司里总有来来去去的各种商人丶船工头子丶水军小校……各色人等。转运使司後面,还有粮仓丶府库丶军械库……等设施,因此,转运使司那边老是弄出些吓死人的声响也是不足为奇的。
      所以,当韦瑛捧着李家待客的茶,听着远处传来的砰吭崩哐等不知道是什麽声音的声音,不忘微笑着对李家派出来的女管事说:「淮南挺热的啊。」
      「可不是嘛,往昔在西京,这个时候都要炭盆齐备,在淮南也就是晚上烧一烧罢了。」丶「是这样。」……
      双方直聊到无话可聊,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声音,韦瑛往外看,见三个孩子嬉笑着跑过庭前,一个年纪稍大的正踢着皮球,另外两个小的笑呵呵地跟着皮球跑,韦瑛问:「这都是李大帅的公子?」
      「都不是,我们家的公子还在夫人肚里呢。」女管事微笑,轻轻地说:「那两个小的是我们夫人的外甥,大的是乳母的儿子。」
      正说着,却听外面孩子们模模糊糊地喊着阿娘,韦瑛看去,便见虞璇玑精神奕奕地走进来,抓起那两个小的,一人亲了一口,又伸手摸摸乳母儿子的头,从袖中拿出一颗澄黄的橘子给他:「拿去,三个人分着吃,谁都不多不少。」
      三个孩子挤在一起跑去分橘子,韦瑛敛衽衣衫,出堂相迎,虞璇玑拾阶而上,连声告罪,又说:「我那夫君说,与妳爷多年不见,妳们明日就要北上,若是往驿站去住,不能尽兴。让妳们就住我家,晚上弄个家宴,请中丞丶副使做陪客,开宴後,让他们四个男人去聊,我们两个女人也好说些私房话。」
      「客随主便,只怕给大帅丶夫人添乱。」韦瑛心中一百个愿意。
      「那不会,我们家人口简单,宅子太大总觉得空落落的,有妳这娇客来,巴不得呢。」虞璇玑一笑,拉了韦瑛的手说话,又对女管事说:「燕娘,晚上请客,就按地字三号办。」
      女管事去了,虞璇玑将韦瑛一让,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说:「自来淮南後,常有宴席,我们索性定了个菜谱,省了那些个开食单的麻烦。」
      整治家事弄到这个程度,也是过於严谨了吧?韦瑛在心中暗暗惋惜,因为她其实挺喜欢开食单的,双方入堂坐定,聊了些家常,韦瑛小心地说:「虞夫人,做一方节帅的夫人本是不易,您又同时是淮南官员,不会很吃力吗?」
      「谁说不吃力?我可是逢人就抱怨这真不是人干的。」虞璇玑眨着眼说,看韦瑛一副不知道该说什麽的表情,不禁微笑:「不过这功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挣的,断难舍弃,我那夫君嘛……有时觉得他挺麻烦的,但是现在想丢也来不及啦,吃力也罢丶不吃力也罢,总是得撑着才是。」
      「夫人当初为什麽想出仕呢?」
      「我?」虞璇玑指着自己,眼珠一转,含着笑想了想:「妳若以为我出仕是有什麽雄心大志,那可错了,我打小就是个喜欢风花雪月的懒人。出仕不过是想混口饭吃,可是起家就做了御史,恰遇上河北出乱子,成德节帅被杀丶派去平乱的神策军行营全被歼灭,我就只好与那位被杀的节帅之子一起去魏博,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说服魏博军将攻打成德,这才保住命来。随後回朝又再去河北宣旨,回程的时候遇到一些事,想弹劾一位大官没做成,正逢我姐姐病逝,趁着居丧辞官,我那夫君又被贬为安南都护,一起南下时遇到浙西谋叛,又是差点出了人命,谁知峰回路转,竟在淮南落脚……」
      韦瑛愣愣地听,她道女官们都是安安生生地当京官丶当地方官,却想不到虞璇玑的经历这麽惊险,只听虞璇玑说:「我这人最是厌烦说些拍西京龙屁的混帐话,可是我扪心说,来淮南确实是皇恩浩荡,但我和我那夫君都知道,这是个只有表面看来风光的差使,弄不好就得砸锅。所以就是他再怎麽不愿我挺着肚子绕世界忙活,也得给我一纸告身丶让我出来当官。」
      「夫人这话,真叫妾听来汗颜……」
      「没什麽好汗颜的,我认为女人帮助男人的方式很多种,当个贤妻良母是帮丶当个悍妻妒妇也有用处,端看妳遇了什麽人。我那夫君需要一个能帮补他的心腹,我正好能写会算还可以出馊主意,可这事若放在其他的官员身上可行不通。」虞璇玑长篇大论,喝了口茶又继续说:「关键还是,要知道自己是什麽样的人丶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样的人,一个锅配一个盖,那就一团和气了。」
      韦瑛斯文地笑着,细思着该怎麽问出想问的话,可虞璇玑瞄她一眼,抢着问:「小娘子想过出仕吗?」
      韦瑛沉默,随後低低地说:「想过……但是……」
      「妳爷不许?」虞璇玑一语中的,韦瑛有些惊讶地抬头,见她扁了扁嘴:「我的官历虽不长,但是从西京河北宣歙一路到淮南,见过的官员何止千百,男人尽可以尔虞我诈,可他们见到女官的第一眼是藏不住的,我看了上千个文武官吏,谁是好奇丶谁是厌恶丶谁是赞成,我虽不才,也能猜个□□。」
      韦瑛腾地红了脸,连忙下拜:「家父失礼了,妾在这里……」
      「用不着,我可不怪他丶也不怪妳,快起来。」虞璇玑抬了抬她的手臂,见她起身,鼓励地笑了笑,把手放在腿上:「来,说吧,妳想问我些什麽吗?就冲着妳生得漂亮,我今天知无不言。」
      韦瑛大喜,浑然不觉得自己被虞璇玑调戏了,压住几乎在发抖的嗓音:「女子乡试,难吗?」
      「妳读过什麽书?」虞璇玑问,韦瑛把自己读过的书说来,她想了想:「都是道家的经典,儒家的虽有,应赴乡试不难,但是进士试的策问就不行了,妳得多读些朝廷的典章,再去买一套书叫《白氏策林》,是白学士当年考制科时收集的一些题目,他这人听说有事没事就爱唉唉哼哼的,但学问当真不差。妳拿了他的书,仔细看看他如何铺陈文章,自己也试着写,写完了寄来淮南,我给妳改。」
      改文章?韦瑛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说:「虞夫人!妳当真愿意做妾的老师吗?」
      「这小娘子说来就来……谁说改文章就是老师了?差得远呢,是文友丶文友懂吗?以诗文切磋的朋友。喔,对了,妳还得读律令,这个妳大概不用买,我想妳爷那里一定有,偷来看就可以了。」虞璇玑说。
      第一次听到有人光明正大地叫她偷书来看,韦瑛喜得连自己姓什麽都要忘了,索性一古脑地把读书时的不解之处全部问来,有些问题连虞璇玑都要想个半天,最後只好拿出纸笔都记下来,答应等她想出来之後再寄信告诉韦瑛。两人一路说到掌灯时分,女管事进来说:「夫人,宴已齐备。」
      「好,派个人去请大帅。」虞璇玑说,让人带着韦瑛到花园中的亭子去,自己先回房去换了衣服,不一会回来,已戴上了义髻丶簪上花钗,素衫丶猩红裙套织金锦绛紫半臂,赫然是一位郡夫人的样子。见韦瑛还要问她问题,拍了拍韦瑛说:「好了,妳爷要来了,快把这书呆样子塞回肚里去,莫让他发现了。」
      韦瑛一笑,认真装出个闺秀模样,又把虞璇玑笑坏:「这可太会装了,妳怎麽不去演个参军戏呢?」
      正说着,一个像是乳母的女人带着那两个孩子来,不同於下午的普通衣衫,两个孩子都穿着上等衣料做的短衣,因为他们都太小丶还不能穿袍衫裙子。虞璇玑让他们坐在身後,对韦瑛说:「这是我们家阿乾丶阿坤,是一对双生儿。」
      两个孩子显然是刚吃饱了奶,正背着手,像着小大人似地在几张摆好的案间走来走去,像是在巡视似的,韦瑛说:「他们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官样呢。」
      「都是学我那夫君,他平常在庭中闲步就爱背着手,有一回我抬头一看,他後面跟着这两只小的,都背着手。」虞璇玑笑着看乳母,乳母坐在她身後,文静安详地微笑着,注意孩子们是不是碰着了什麽。
      看到他们,韦瑛想起了柳家和娘,正想说又想起柳子元与李千里有些疙瘩,便只说:「妾有一幼弟,自幼便由妾照料,如今见到公子和女公子,倒想起他来,甚是惦记。」
      「记得妳爷早先说,留在永州了?」丶「正是。」
      虞璇玑点点头,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徐州太乱不适合孩子……几岁了?」
      「八岁。」丶「可上书了?」
      「在永州请了老师。」韦瑛回答。
      「是吗……我有一位故人现在永州为官,他的才学甚好,只是眼下时运不济,恐怕是做不了正经的事……」虞璇玑沉吟,似乎十分惋惜地说:「可惜我们相识太晚,否则他倒是个很好的老师,不光是妳弟弟,就是妳也可以向他请教,他的才学可比我强得多。」
      「夫人说的是……」
      「河东柳子元,现任永州司马员外同正丶永真党人。」虞璇玑苦笑,望着不远处逐渐接近的灯火,起身预备迎接:「他也是我那夫君在御史台时的属下,後来他们政见不同,我那夫君就再也不提他的名字。可他到底是我的朋友……至少我自己觉得他是。」
      「我想柳司马……也觉得夫人仍是他的朋友……」韦瑛低低地说,她曾经与柳子元问过这位淮南节帅夫人,而柳子元虽然不愿多说,却向她表示过,那是个不坏的人。
      「妳认得子元?」虞璇玑惊讶,正想细问,但男人们已经过来,只能暂且放了放。
      岂止认得?韦瑛在心中回答。
      男人们一个一个进来,先是李千里与韦刺史,看见那两个在席间巡视的孩子,李千里一手捞起一个,介绍给韦刺史,随後是韦中丞,两个孩子见是他,嘎嘎地叫着,显然也是见惯的。最後是李元直,不知是不是韦瑛的错觉,他在经过虞璇玑身边时,两人都格外客气。
      「虞夫人。」丶「李副使。」……
      见到那两个孩子,李元直似乎有些怀念地说:「孩子长得真快,看着越发像泉涓跟鹤寿了。」
      「这世上,大约也就是副使,还记得我姊和姊夫的样子吧?」虞璇玑说。
      李元直叹口气,淡淡地说:「我怎麽也想不到,他们会走得这麽快……家母在东都闻知此讯,也十分震惊。」
      「太夫人前些日子命家人送了礼,说是太晚得知此信,补上周岁礼,我已回信谢过,副使若有家书往返,也请代我们向太夫人致谢。」丶「那是自然。」
      主客坐定,韦瑛却想,他们明明看来是有交情的人,为什麽要弄得这麽生疏?宴已齐备,乳母便把孩子带出去。席间,男人们说不完的文韬武略,而似乎在大堂上一直不太说话的李元直,也因为李千里的一句「副使对徐州有何看法」跟下了肚的三杯黄汤,而发表了一长篇如何成功进攻徐州的战略,举凡徐州城墙到底弱点在何处丶如何使用船只掩护进攻丶分几路奔袭哪几点……等等,都说得头头是道,最要紧的是,他一拍案丶斩钉截铁地表示:「五千步兵丶不带辎重,三天攻下徐州。」
      「不带辎重?」丶「三天?」丶「五千步兵?」亭中的三位官员抓的重点全都不一样,发言的顺序分别是:李千里丶韦中丞丶韦刺史。
      而韦瑛并不惊讶,因为她见过姑父轻骑深入敌营的战略,当时她与一群官眷丶民妇在凉州的城楼上,那是个刮着大风的时节,不论敌我都待在营帐中不轻易出来,谁知一批骑兵在大风的掩护下,像是一把刀直刺对方的中军大营。
      韦瑛看向虞璇玑,却见她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正色说:「副使,轻骑深入起码得折去一半,这只有许以重禄丶托以生死的亲兵愿去,你初来淮南,还得要几年才能收起这样的亲兵,如今你的家兵只有三千,损失太大了。」
      「喔,也是。」李元直咕哝一声,颓然坐下,继续喝:「当我没说。」
      「你当老子是猴嘛!耍我很好玩吗?」韦中丞第一个放炮轰他,理由无他,因为韦中丞本来就是喝了点酒就会显出做人小心眼丶讲话又贱的那一面。
      「猴子比你好看。」李元直说。
      倒是李千里与韦刺史早就决定无视那对笨蛋舅婿,自顾自地说:「夏青兄,你说要引文官入镇,是个什麽打算?」
      「我想徐州之所以难治,主要还是当初那些徐州本地军都被杜大帅杀得差不多了,现在新募的来历不明,而百姓当中商旅混杂,又没有在地的士族,所以我想引入文官,帮助我重新规划屯田丶教化丶劝农等事。」韦刺史说,他说得保守,但李千里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把徐州人绑在徐州,让他们落地生根,一旦有了妻儿家产牵绊,徐州军要暴动就会有所顾忌,又听韦刺史说:「所以我需要一批能干的官吏下到地方清查田土丶采风记俗,这些事情反正是兵将不会在乎的,正好给我们一些空间可以做事。」
      了解地方是新官的基本,不过李千里心中仍有隐忧,不知该不该告诉韦刺史,想了想,还是暂且不说,大夥儿又闲聊了些事情,见韦氏父女已有倦色,这便散了。李氏夫妻送客出去,自有仆役领客人到西院中歇息,李千里拉住妻子:「夫人,妳和这韦家小娘子说了一晌的话,是个可靠的孩子吗?」
      「可靠不可靠不知道,但是似乎挺能装的。」虞璇玑说,见已无旁人,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唉哼了几声腰疼,李千里在她耳边叽咕几句,换来她大大的白眼:「你这人怎麽这样啊!不是说好了吗?这事该你去说呀!」
      「我也想说啊,但我怎麽开口?夏青兄,那个……我夫人去徐州探查的结果是,现任大帅是被下毒的,你小心点,别中了毒,出了事我可不能负责呀。」丶「对呀!不就这麽说吗?」
      「妳认真的吗?」这次换李千里翻白眼,他啧了一声:「平白无故只身赴任就已经够惨了,现在知道那边还有人会下毒,保不定马上就抽腿不干丶告病还乡再也不出来了。」
      「你就是要我去给那小娘子提个醒,让她小心她爷的饮食?」虞璇玑烦躁地搔着鬓角说。
      李千里马上转了个连对太上皇都不曾现出的谄媚表情,扶着虞璇玑的样子简直比内侍还要专业:「夫人明鉴,下官自叹不如。」
      「什麽夫人!是官人!」丶「是是是,官人明鉴。」
      为了让夫人同意去完成这个任务,淮南大帅跪在榻下整整跪到半夜,因为某位坚持她不是什麽混帐大帅夫人的夫人,直喊着腿疼脚肿腰也酸。至於这些事,淮南镇府就算猜到也不敢多说,只知道大帅在夫人有孕後突然对於推摩产生莫大的研究兴趣,淮南的妇人医学也从此蓬勃发展是也。
      隔天一早,被李千里服侍得腿脚轻健的虞璇玑,藉口说有孕不能骑马,拉着韦瑛坐车到码头,在车上把事情说了。
      而韦瑛只是抿着嘴听,听完,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妳没事吧?」虞璇玑问。
      韦瑛点点头,抬起头来:「我一定会盯紧厨下的人,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那就好。」虞璇玑松了口气,带着歉意说:「妳一个女儿家,让妳承担这些,是太辛苦了。」
      「可我如果想要做官,这些事,也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吧?」韦瑛反问。
      虞璇玑挑眉,含笑点头:「等妳哪天说动妳父亲,愿意放妳出来为官,我若还在淮南,妳就来吧。」
      韦瑛一笑,车到了渡口,她与虞璇玑下了车,互道珍重,随着父亲上了官船,白用晦跟在她身後。水手们一声口号,收起了绞盘,岸边的水卒松开绳索,岸上众人一齐挥手向他们做别。
      那些熟悉的身影逐渐变小,船已转舵北向,韦瑛依依不舍地回望淮南,而白用晦早已转头看向北方,一在船尾丶一在船头,他们并不曾想到,下一次与淮南众人再见,却是在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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