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鬼》玄型符号

6、殊途（二）

　　“你、不恨他么？”华天僵硬的问道，不禁万分心疼，后悔自己不曾看看他是不是有旧伤就打人。轻抚单悖的头，对于如此凌虐自己的人仍敬为恩师，华天自己三个弟子，只怕无人能够做到。单悖要比许多道修都心思纯净，而苍天为什么偏偏要让他修鬼呢！那一滩污泥，迟早会染黑了他。
　　“也许……他心里痛苦吧。”单悖目光飘忽，仿佛看见尸鬼宅里日复一日盘膝坐在破旧的藤床上的师父在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时候轻轻地叹息。那时候单悖知道他痛苦，但却无法理解。转头忽然发现华天正盯着自己的伤口看，微微侧身挡住他的视线，说道：“怨什么，他又不会这样盯着我的屁股看。”
　　“你很像你娘。”华天被逗乐。
　　“我娘她是什么样的人？”提到雨芳，单悖也安静下来。
　　那个模糊的影子，是两个男人心底最柔软处的痛。
　　华天被问住了，雨芳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已经模糊了，只有那股芳香还清晰。
　　“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子，安静美好，单纯善良。如果她活着，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和妻子。”
　　“以后，如果有可能到鬼域，我一定会找到她！她……会到鬼域的吧？”
　　“会的，你要帮我照顾她。”华天双眸一暗，轻声说。
　　鬼修杀人，极少留人魂魄，即使留下能不能去鬼域还要看个人造化，雨芳只是个普通女子，时隔这么多年还停留在鬼域的希望有多渺茫，二人都知道。
　　华天用了几个治疗的法术，伤口不仅没好反而血越流越多，单悖几次忍不住呻吟起来，道修的法术，对鬼修的作用是反的。
　　单悖面色惨白，趴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自觉地颤抖着。华天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样的疼，“你这伤，该怎么治？”
　　单悖看了看华天，不肯说话。
　　“说呀，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华天有点急。
　　“我是鬼修，鬼气浓郁的地方才对我有利。将我送回尸鬼宅，要不了十天就会痊愈。”单悖面无表情的说着，“你们把我抓来，不是为了送回去。这些伤会好的，只是慢了很多。”

　　灵瞳鬼魇恨透了华天，早就在尸鬼宅布下了杀阵，只要华天踏进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可惜，在以后的几百年华天根本没来过尸鬼宅，灵瞳的愿望落空了。
　　灵瞳死后，法阵力量被削弱，唯有到了子时阴气最盛时才能触发，威力也有所削弱，但如果华天一心在自己儿子的伤势上没有防备，也足可以致命。
　　越接近尸鬼宅，单悖的心就越冷，直到整个身体都冷得像一具尸体。假的，都是假的！借着偷酒惹怒华天，再说些他们之间不该说的话招来责打，再顺理成章的让华天看到伤口骗取同情，从中推波助澜，把华天带到了尸鬼宅。还有那副阳光里身着白色长袍干净、乖巧得像极了道修的模样，都是假的！在他杀了师父的那一刻，他已经成了真正的鬼修，残忍嗜杀、六亲不认！
　　道鬼永远不两立，在满是令人恶心的灵气的清微短短五日就能让他变成一个安静乖巧的男孩儿？
　　哼，只有道修才会如此天真。单悖心里讥讽。
　　穿过枯木林，越来越浓的煞气阻碍了视线，只能听到或近或远乌鸦嘶哑的叫声。尸鬼宅里已经破败不堪，低矮的棚顶；暗黄、肮脏的墙壁；简易的木头桌子已经断了两条腿，歪歪斜斜的靠在墙上；油灯里早就没有了灯油，取而代之的是几块灰色的石头发出昏暗的光；不知用了多少年也从没清洗过的床褥；不时跑过的蝎子、蛇，也没有人愿意驱赶。
　　与清微近乎完美的建筑以及美轮美奂的庭院简直是天壤之别。
　　原来他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日复一日在如此环境中生活长大……就算华天早已心志坚定，也不免悲凉起来。
　　单悖一头躺在自己床上，这床是几块木板搭的，有点小，蜷缩着腿才能躺下。他面朝墙壁，那上面有他睡不着时一遍一遍写的字、画的画。在某个角落，也有他想象中的父母，他们笑着，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可是单悖记不起是在哪个角落，就当做根本没有吧。
　　距离子时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就可以帮师父报了仇，而我也不必被困在清微，日日被灵气束缚，单悖想着，让他死了吧，一个修道的废物！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活该因她们而死。
　　可他还是阻止不了华天清朗的声音，“别这样躺着，这床褥太脏，对伤口不利。”华天自乾坤袋里拿出一些衣物，裹在单悖身上，“眼看就要子时了，子时鬼气最重，于你有利，你休息吧。我自己走走，这地方，我也几百年不曾来过了。”
　　单悖没说话，他悄悄用法术把自己固定在床上，眼前是华天听到尸鬼宅对他伤势恢复有利时，毫不犹豫带自己回来的坚定神情。
　　师父、爹娘……已经过去多年的往事……千头万绪涌上来。杀死亲父还是让师父死不瞑目？
　　鬼修对于子时十分敏感，那是他们一天中力量最强的时候，尤其现在是月初，月光微弱鬼气大盛，单悖贪婪的吸收着鬼气，却在到达子时的前一炷香时间，忽然停下了。他无法继续，鬼修修炼，有时比道修更注重心性坚韧，但现在他有个疑问解不开。
　　父亲，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一个与自己长得很像比陌生人多关心自己一些的男人么？他在危险的时候会救自己，愿意舍弃修为甚至生命为他渡灵，那么自己应不应该救他？
　　他缓缓下床，走到灵瞳门前，看见华天正看着灵瞳房中一幅画发怔。那画早已经模糊不堪了，大概画的是一个女子，单悖小时候曾猜测那是灵瞳喜欢的女子，等到长大他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修鬼修到灵瞳的境界，是不可能再为情爱执着了。
　　尸鬼宅的傀儡忽然在同一时间全都碎了，僵尸化成一滩滩腐臭的血肉，骷髅几乎只剩了些灰，他们头脑中的灵石被强行剥离。尸鬼宅周围忽然光芒大盛，在尸鬼宅上空变得凝实。
　　灵瞳知道，想杀华天必须出其不意，所有这一切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完成了，凝实的光球像华天砸过来，穿透破旧的窗子，窗棂被深绿色的鬼火引燃，几乎立刻波及了整个尸鬼宅。
　　华天虽然意外却不至无还手之力，这杀阵要杀的绝不仅仅是他的肉身，还有他体内元婴以及三魂七魄。他先护住元婴，那是元婴期修士最脆弱的部分。然后祭出法器红莲镜，这红莲镜是个防御用法器。如华天这般元婴期道尊，手中法宝不计其数，但红莲镜仍然是他最庆幸能够得到的法宝之一。
　　这是一击毙命之法，且只追随他一人，也必须以雷霆之力回击才能抵挡。华天后退几步，试图在红莲镜上再加一层防御法术，然而时间来不及了，法术还未完成，杀阵衍生的光球就打了过来。光球似乎知道穿不透红莲镜，速度竟慢了一下。
　　单悖在不远处仅仅看着，无论是灵瞳的杀阵还是华天的法术都不是他能企及的，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动。但在光球迟疑的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了师父的气息。苍老、腐朽、邪恶、贪婪……是师父没有消散的残魂吗？单悖来不及想更多，那些气息扑向光球，光球瞬间更亮了，不再迟疑，猛地向华天砸去。
　　华天法术已经完成，大概只有他知道那附着在光球上的，是灵瞳几百年的怨念，怨念已有灵体，可见怨念之强。
　　光球穿透了红莲镜，红莲镜的残片散落一地，但光球的力量也减去大半，正中华天心口，却被华天道术消解了大半。
　　但肉身是脆弱的，华天又是道修，不比剑修体魄强健，心口被穿刺而过，华天不自觉地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越来越多的血从伤口流出，华天也不止血，仿佛这副皮囊他并不在乎。
　　“你可以动手了。”华天说，他并未看任何人，甚至没抬头，“道鬼殊途，你我都清楚。这些天你我自欺欺人，演了几日‘父子情深’，也够了。七十年前，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七十年后我总得还些什么。我随你来尸鬼宅，就是想在修鬼的路上送你一程。”
　　单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不自觉地颤抖着，一双眼睛通红，为什么？为什么又把最后的难题给了他？师父就是在这里被他砍成两半，难道今天，就要在这里为他报仇？
　　师父，你还看得见吗？
　　身体最深处，因为浓重的血腥味而兴奋、沸腾，单悖跨出两步，忽然拔出双刀，刀锋直指华天咽喉，刀尖轻颤，却不肯再向前。
　　单悖笔直的站着，阴风吹过，鬼火已经开始灼烧单悖的衣服。
　　鬼火已经将尸鬼宅淹没，单悖是不怕的，但对华天的影响却很大，血越流越多，已经将他的白衣染红，他用头发挡住脸，不想被自己的儿子看见自己痛苦的神情。
　　二人静静相对，也许过了很久很久。这七十年岁月一一在单悖面前闪过，然而最美好纯净的记忆，却在清微。
　　那个下午，他跟自己的父亲谈着什么，没有阴谋，不必算计。柔软光滑的长袍轻轻摩挲着，单悖没带武器，整个人干净清爽。阳光透过绿色的窗纱渐渐爬上他的背，让他冰冷已久的身体感觉到了温暖。他心里其实有些忐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自称是自己父亲的人。后来……他发现他们很像，不仅仅是长相，只要避开修行，许多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父亲都能明白，甚至做过类似的。难道，这就是血脉传承？
　　单悖机械的收了刀，他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一眼华天，他怕自己后悔，也怕华天反悔，更怕一回头，忽然就看见师父佝偻的身形失望的坐在床上。
　　尸鬼宅，已在鬼火的焚烧下变成一片废墟，单悖在废墟中一步一步走出，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单悖知道尸鬼宅周围的煞气正在消散，生命与希望又要在这里落地生根，这个他住了七十年的“家”，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他该去鬼修该去的地方吧？单悖颓然前行，他看不清前面有什么。
　　也许，这一次的选择会阻碍他的修行，但那又如何呢？如果前路只剩一片虚无，又为什么要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