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筛子般的世界》浮游的蜉蝣

1、哟，故人你好

　　姐姐说，好的大家闺秀通常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某些时候也需要广交朋友，为了将来出嫁后能够给夫家带去些人脉，也为了将来出嫁后可以有足够的渠道知道夫婿的品行为人。
　　于是，虽然自认十二岁还年幼得能滴出水来，但家中长辈已经开始为她寻找合适夫婿人选的米雯洛就正装出席……啊呸，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了这个诗会上。
　　关于诗，米雯洛基本不懂，平时父亲大人要考较她这方面的学问，她都是靠姐姐作诗她抄写，她倒是不怕自己作出打油诗来丢人，但她怕父亲大人被气出个好歹来。
　　用姐姐的话说，米雯洛在诗词方面严重没有天赋，所以姐姐也没有指望米雯洛在诗会上大放异彩，提前给她写了几首让她背下以防她遇到不得不应对的状况，不过姐姐对米雯洛在诗会上的基本要求是少说多看多听，选择合适的人建立起泛泛的交情以备将来使用。
　　米雯洛谨遵姐姐的教导，对每一个在诗会上遇到的姑娘腼腆微笑，对每一个作出诗词的姑娘敬以赞叹的眼神，直到一个姑娘柔柔地说：
　　“崇澎，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参加这等层次的诗会，就算你的学识让人惋惜，但你就不留下点什么作为以后唯一可炫耀的吗？”
　　所谓这等层次的诗会，按照姐姐的说法就是未出阁的少女们互相较劲也互相拉帮结派的场合，按照米雯洛的理解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没有足够的身家背景是没有资格进入诗会的，必须要么有权要么很有钱要么既有钱又有权关键是一定要有闲。
　　进入诗会后，各少女还会进一步分团体，比如米雯洛这种本来身份就不低，又早有姐姐熟悉了诗会的一切流程并一一教导了妹妹之前还给妹妹引见了不少人的，就省去了适应期，可以一开始便在自己的团体中居于中心地位，即使不作为，因为姐姐的人脉，也不会有人刁难她。
　　比如嫡女跟庶女一般是会对立的。也比如有姑娘看不顺眼某些本来没有资格进入诗会的人，却诓骗那人入了诗会，基本上就是为了羞辱。
　　除非确实才华横溢到远远胜过诗会上所有姑娘，否则，不该进入诗会却进入了的，最终也只会在冷漠与嘲笑中黯然退去。
　　很显然，那位崇澎姑娘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不过据姐姐说，这种事情近几年已经很少发生了，因为这有辱诗会本身的格调，米雯洛猜那羞辱崇澎姑娘的少女大概也是个新人，不知道在侮辱他人的同时也是在折损她在众闺秀眼中的价值。
　　但轻视羞辱人者是一回事，对被羞辱的人也不会有人施以援手，因为连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羞辱都无法自己洗清的人，也没有交好的价值。
　　羞辱以及被羞辱，都是无能。
　　“汤家的姑娘真是越发地不像样了。”米雯洛听到身边有人低语道。
　　对汤家姑娘，姐姐也有提过，中心词是敬而远之，形容词是没有脑子却有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最擅长害人害己。
　　“汤崇澎，”有人记了起来，“就是那个舞女的孩子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这诗会从本朝定都开岫后不久就开始了，现在首都上层的女子们年轻时几乎都参加过这诗会，八卦的流通渠道很顺畅，顺畅到那家娶了小妾那家儿子被姑娘甩了一巴掌，过一次诗会就传遍首都上层一次。
　　汤家的舞女小妾米雯洛也听说过，还听说过她有一个女儿，因为出身时汤家那不着调的二老爷正奇迹般的升官一品，于是认为是这女儿给他带来了福运，便让女儿随了男子排崇字辈。
　　啊，原来就是她啊，汤崇……澎。米雯洛看着那站在桌前对着摆好的笔墨纸砚的少女，缓步走了过去。
　　不是因为对这少女有好奇，只是因为这名字让她怀念。
　　那少女接过同是姓汤却对她有敌意的姑娘递来的笔，低着头似乎思索着什么，在米雯洛走近时，她放下了根本没有沾墨的笔，对汤家姑娘还有在场的姑娘们说：“抱歉，我想不出合适的句子。”
　　现在是柳絮纷飞的季节，诗的题材也就应景地要求了是柳，不能说难，每年都被作烂了的东西，米雯洛出门前还专门背了姐姐写的几首关于柳的诗。
　　当然，也不能说简单，就因为年年都作次次一堆，要出彩确实不容易，但即使写出平庸的句子让汤家姑娘嘲笑一番也好过一个字不动，连这种烂大街的题材都做不出的自认无学识。
　　但是，米雯洛看着汤崇澎的侧脸，坐实了无学识的她带着淡淡的笑容，不是强作无所谓，也没有掩盖恼火或羞愧，只是平静地笑着，带着些自嘲，又隐含着包容。
　　米雯洛敢肯定汤崇澎的情绪，即使她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这个汤崇澎实在太像她曾经熟悉的那个人了，那个，也叫做汤崇澎的人。
　　或者，为什么不可能就是呢？既然她已经站在这里。
　　*
　　诗会结束后，米雯洛在一个行人较少的地方让马车停住，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步行的汤崇澎慢慢出现。汤家姑娘根本没有与她同乘马车的打算，就仿佛她根本不姓汤一般。
　　米雯洛示意车夫将马车再赶远一些，她自己则迎上汤崇澎。
　　汤崇澎注意到她向她走来，微微显出诧异，面上露出不温不火的询问之意。
　　“哟，汤师兄。”米雯洛笑容满面，抬起右手挥了挥，热情招呼道。
　　汤崇澎一愣，然后是一惊，再来是狂喜，最后是脸上一黑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在掉头就走和恨不能食其肉的愤怒间摇摆。
　　“我果然猜对了。”米雯洛已经走到汤崇澎面前，喜悦地伸出手……在汤崇澎胸口拍了拍，“唔，感觉不太出来，我还是直接问吧，你现在的真实性别是男是女？”
　　汤崇澎的目光在米雯洛拍自己胸口的手上停顿了一会儿，脸色更黑，好半响终于挤出话来：“拍你妹啊，你他妹夫的十二岁就第二性征发育成熟了？”
　　“所以我这不是不确定吗？”米雯洛摊手道，“为你学妹我解惑一下吧？”
　　“……女的……”汤崇澎从牙缝中挤出话来，然后怒吼，“你这王八蛋敢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米雯洛一派正直，努力模仿她姐姐常有的表情，“重新投胎嘛，男女的机会各一半，你只是中了比较不幸的那一半而已，但怎么说只要还是人类就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为此，我们去喝一杯吧，汤师兄。”
　　“滚，老子懒得跟你生气。”
　　“好吧，说正经的，”米雯洛耸耸肩，“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看到了吗？”汤崇澎看了眼米家马车的标记，“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我是很好，米家嫡出的二小姐，上头有名声极好的同母哥哥和姐姐各一个，身上没什么责任，又受宠，以这个时代来说，好得不能再好了。”
　　“说的也是，你的运气一向很好。”汤崇澎点点头，“反正就是先天运气不好你也能把它改好。”
　　“啧，我又不是神棍，还能逆天改命？关键是你啊，师兄，怎么会混得让人那么针对你？”
　　汤崇澎叹了口气：“你说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正该是粉粉嫩嫩让人见了就想抱着亲的吗？”
　　“你是怪叔叔吗？”米雯洛忍不住打岔道，“啊，以灵魂年龄算，倒真是哈。”
　　“哈你妹，”汤崇澎翻了个白眼，“我没什么所谓，我那亲娘受宠得很而且精明得很，在老头子死之前那些女人女孩也就只会动这种小手脚而已，不理她们也就是了，我总不能真跟小女孩计较吧？”
　　“怜香惜玉也要看对象，就算你舍不得动手，多少也总可以动嘴吧？一首咏柳的好诗，难道还背不出来？”架空的古代，抄袭前人还是很方便的。
　　汤崇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又为什么不背首惊艳众人的好诗出来？米家的二小姐，人说家世好，相貌好，可惜才华平平，尤其对比米家大小姐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真真平庸得让人觉得辱没了米家这一代的嫡出，原本在少年天才的嫡长子和惊才绝艳的嫡长女之后，大家可都在期待米家这一代第三个嫡出孩子也会大放异彩的。”
　　“你就想说我给我哥还有我姐丢脸了嘛。”米雯洛笑眯眯的，满不在乎。
　　不是自己的终归不是自己的，是可以背好诗背好词背好文，几千年的传承，哪怕他们并非专研此道，但光是十二年的小学中学被强迫要求背下的诗词就足以伪装出一个神童。
　　但然后呢？以实际上最多作作打油诗的水准，早晚会有扛不住的时候，与其战战兢兢作假走到高处再摔下来，不如一开始就不费那个劲儿强求。
　　其实对于他们而言，毕竟是一出生便有上辈子的记忆，早期学什么都比其他孩子要快得多，对于诗词，与其说是学不会，不如说是不想学，不在那上面花心思和时间。给人朽木不可雕的感觉后，也不会再有人逼他们。
　　于汤崇澎，其亲娘本来就不喜欢她学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汤家正妻也是才学好的，还不是被她抢了汤老爷的全部宠爱，她坚信女儿学那种东西根本没用，有那功夫还不如多讨好她父亲。
　　而米雯洛，因为姐姐足够优秀，父母对她的要求就相对宽松很多，姐姐则在看出她不想学这些而有更感兴趣的东西后对她多有掩护。被赞为少年天才在诗词方面颇有名声的米家哥哥其实私下里更喜欢山川游记，在大妹妹反应冷淡的打击下乐得有小妹妹跟他分享各地奇闻。诗词歌赋什么的，他在外面装大才子接触得想吐了，回到家能离多远算多远，更不可能督促米雯洛上进。
　　米雯洛和汤崇澎上辈子从初中起就同校，直到大学毕业，汤崇澎比米雯洛大一届，当了她整整九年的学长。他们所念的中学是他们所念的大学的附属学校，有一个从当年大学建校起就一直执行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