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清朗》浮游的蜉蝣

1、遇见

　　连续数日的雪，终于停歇，抬头时甚至隐约可以看见暖阳。
　　“大小姐，外面冷，别探出头去啊。”
　　“容柔，外面很漂亮啊，”谢家的大小姐溪安没有听与她同龄的丫鬟的劝，反而把帘子拉得更开，“你也看看嘛，好不容易才等到雪停可以出来的。”
　　“可是着凉的话夫人会担心的。”容柔继续劝道，“你答应夫人只是出来透透气，不会下马车夫人才允你出门，不可以违反约定呢，小姐。”
　　溪安嘟了嘟嘴，六岁的女童脸上肉肉的，加上冬天的厚厚衣物，显得有些圆滚滚。
　　陪同的冉嬷嬷看着两个小女娃认认真真讨论的样子，掩唇轻笑，心想着小姐倒是个好性子，肯把丫鬟的话当回事来对待。同时正了正小姐不小心碰歪的帽子，以防她真的着凉。
　　“好吧。”溪安说，“不可以让娘亲担心，我不要生病。”一边说着，一边虽然不舍却还是慢慢放下了帘子，但又突然顿住。
　　“那个人……”溪安指向靠在墙角边的一个身影，“比我更容易着凉啊。”
　　那个身影只穿着薄薄的衣衫，赤脚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地走着，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其前方的雪地平整松软，走过的路则只有其一个人的脚印。
　　冉嬷嬷看着那个估计与自家小姐差不多大的孩子，微微叹了口气，刚有些心软，就见自家小姐跳下了还在缓缓前行的马车，向那个孩子跑去，容柔急急跟在她的身后也跳下了马车。
　　“哎哟，我的小姐。”冉嬷嬷急道，连忙让车夫把马车停下，庆幸地看到小姐稳稳地落到地面，反而是容柔摔倒了。
　　“啊，容柔，有没有伤到？”本想立刻跑向那个孩子的溪安听到身后的动静，一扭头就看到半跪在地上正试图站起来的自己的丫鬟。
　　“没有……”容柔有些难过地回道，自责着作为丫鬟的不称职。
　　溪安扶起容柔，看到她的神情，眨眨眼，学着母亲的样子拍了拍容柔的头：“女孩子要笑才漂亮哦，在这里等我就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溪安转身又抬脚向那个衣着单薄的孩子跑去。
　　也下了马车的冉嬷嬷看到，那个孩子已经停下了脚步，正看着他们这边，远远的，嘴角似乎带着笑意。冉嬷嬷摇了摇头，想是自己眼花了，牵着容柔，跟在自家小姐身后，走向那个孩子。
　　因为夫人的身体不好，尤其生溪安小姐的时候还难产险些当场就丢了性命，也连带刚出生的溪安小姐几度在鬼门关徘徊，所以从溪安小姐能走动开始夫人就格外重视小姐的健康，她宁愿她的女儿失了闺阁小姐的雅致娴静，也不愿她的女儿像她这般总无法远离药汁。
　　冉嬷嬷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她一直是遵从着夫人的意思，让小姐多多活动，甚至爬树，甚至翻墙，每天都出一身汗，外衣没几天便磨破。
　　这样的小姐不太得老爷的喜欢，尤其在溪安小姐出生后半年老爷的长子也出生了，即使溪安小姐嫡长女的地位无可动摇，但家里谁都看得出那位庶长子才得了更多宠爱。
　　庶长子是喻姨娘的儿子，如果说是因为他是个男孩老爷才喜欢的，那么两年后，喻姨娘的女儿却同样比溪安小姐更得宠爱。
　　那个娇滴滴的知道撒娇的二小姐溪云。
　　冉嬷嬷叹了口气，她的溪安小姐啊，虽然才六岁，却是从树上摔下来磕出了血还会笑着跟大家说不痛的姑娘。老爷会斥责她爬树不像个女儿的行为，会立刻请大夫来为她医治伤口，却不会抱着她安慰她的疼痛。
　　冉嬷嬷曾跟夫人说，失了老爷的宠爱，对小姐是太糟糕的事情，小姐已经很健康了，也该收收性子，娇柔些的好。
　　那天夫人沉默了许久，最终笑着摇了摇头。
　　“一开始就约束着禁锢着也便罢了，”夫人说，“但现在的溪安，让她放弃跑跳学着小步行走，让她收敛笑容学着适时落泪……太残忍了。也许，”夫人闭了闭眼，“我错了，但我希望我的女儿健康地活着，哪怕……没有宠爱。不过，”她睁开眼看向冉嬷嬷，“如果两者能够兼得当然再好不过。”
　　那天后夫人跟溪安小姐谈了很多，彼时年仅五岁的溪安小姐并不能完全听懂娘亲的话语，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该爬树，不该乱跑。
　　“不是的，溪安，”夫人轻缓地开口，“那些不是错误，只是……不讨喜欢。”
　　“娘亲你喜欢吗？”溪安问。
　　“我吗？当然喜欢，”夫人柔柔地笑着，“非常喜欢，喜欢溪安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活动，却依然精力十足，也喜欢溪安放声大笑。我当然喜欢，但是……”夫人顿了顿，“不，只要你快乐就好了，这世上本就没有谁可以讨得所有人喜欢。”
　　溪安歪着头疑惑地看着母亲。
　　“好了，去玩吧。”夫人揉了揉女儿的脑袋，“不过先要把今天的字练过哦。”
　　“嗯，我这就去练。”溪安重重点头。

　　夫人终究没有束着溪安小姐的性子，过分的活泼，那决不是老爷所喜欢的，即使老爷从不曾苛待过她，嫡长女该有的溪安小姐一样不缺，唯一缺的只是父亲的看望次数，远远不及衣饰摆设都差她一层的溪云小姐。
　　冉嬷嬷知道溪安小姐并不太在意这种欠缺，因为从她记事起便一直如此，尤其当老爷多次对她的举止表示不赞同后，溪安小姐更是干脆就不希望父亲来看她。
　　这样真的很糟。冉嬷嬷心想，也劝过小姐，却不敢再拿这件事去打扰夫人，因为夫人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太多烦扰，这也是夫人没有及时发现女儿的性情偏离了老爷的期待的原因，在发现后，除了保证女儿不会在放任中骄纵外也再无力慢慢收敛住女儿的肆意。

　　在冉嬷嬷和容柔走近那个孩子时，溪安小姐已经跟那孩子说起话来了。
　　“到马车上来吧，暖和些。”冉嬷嬷听到溪安小姐这么说，冉嬷嬷有些迟疑地看着那个孩子，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女孩，跟溪安小姐差不多大，没被衣物遮住的皮肤都冻得通红，但神情却怪异的平静，而且这一次，冉嬷嬷确定自己看清了，她真的在笑，很浅，但确确实实是笑容。
　　冉嬷嬷皱了皱眉，想要拦住溪安小姐的邀请，还没等她开口，却似乎看到那女孩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愈深。
　　“随便邀请陌生人可不好哦。”女孩看着溪安小姐说道，乌紫的嘴唇却吐出平稳异常的音节。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冉嬷嬷弓身抱起溪安小姐。
　　“嬷嬷，让她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溪安说。
　　冉嬷嬷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小姐，其实溪安小姐真的很少要求什么，冉嬷嬷一点也不想拒绝，只是捡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回去也算不得大事，毕竟因为溪安小姐不喜欢，现在她身边只有容柔一个贴身丫鬟，难得能找到一个合小姐眼的，冉嬷嬷倒是乐意给自己的小姐多加一个丫鬟，但这个女孩不行，她太过古怪了。
　　那女孩看到冉嬷嬷的神情，笑容又更大了些，抬起脚，又一次开始前行，步履僵硬，但却很稳。
　　“你等一下！”溪安急道，然后扯着冉嬷嬷的衣袖，“嬷嬷，带她回去吧。”
　　女孩闻言停下，转过头，看着溪安，一直注意着她的冉嬷嬷则看到她眉眼间的笑意染上了些许无奈。
　　冉嬷嬷愣了愣，又皱起了眉头。
　　“嬷嬷，嬷嬷……”溪安抬手抚平冉嬷嬷的眉头，“你就答应吧。”
　　哎哟，这种撒娇的劲头怎么就从来不在老爷面前施展呢？偏偏每次见了老爷都板着脸，不说撒娇，连多说一个字都不肯。冉嬷嬷无奈，突然间对那女孩的防备却少了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冉嬷嬷问女孩。
　　女孩看向冉嬷嬷，笑意敛了敛，却多了分诧异，“……安然。”她开口道。
　　“你的家人……”
　　“……没有了呢。”安然略微低头轻笑道。
　　那若有似无转瞬即逝的笑声让冉嬷嬷的眉头再一次皱起，她看不到这女孩现在的表情，只是排斥她的语气。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溪安问道。
　　安然抬起头，看着她：“我可能是个坏人哦。”
　　冉嬷嬷觉得这句话其实是在讽刺她的戒备，但看着女孩面上温和的笑意，她又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小姐，你真的喜欢她？”冉嬷嬷低声问道，即使她知道在这么安静的街道上，她的声音只要小姐能听见，那女孩也同样可以听见。
　　“嗯。”溪安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喜欢她，我要她陪着我。”
　　冉嬷嬷又低头看向站在她身旁的容柔：“你呢？”她想知道这种隐隐的排斥感是不是只有她有。
　　容柔抬头看向冉嬷嬷：“只要小姐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