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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紫禁城.康熙二十七年冬 ...

  •   紫禁城近四更天,乾清宫内外早已亮起了灯,一个妃子走进偏殿的耳房,过了不久,穿戴整齐出来,由一盏宫灯引着要回去。在长廊的另一头,也是一盏宫灯过来,遇上的剎那,明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留瑕微笑的脸庞,她蹲身一福:“佟娘娘吉祥。”
      佟妃挤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轻声说:“吉祥,格格,这是要伺候皇上早朝去?”
      “唉,皇上历来都是四更起身的。”留瑕恭敬地说。
      佟妃点头,有些忧虑地说:“只是皇上昨晚睡得晚,四更就起身,这样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
      “是,其实大家都这么说的,只是皇上最近不知怎么,看着有些心神不宁。奴婢不敢多嘴,娘娘从了皇上多年,又是姑表兄妹,还是有空劝劝才好。”
      佟妃扑哧一笑,揉合着复杂光亮的眸子凝视着留瑕,只是她没看见。“格格,怎么说我呢?我和皇上,是他说我听,要多说了几句,皇上就要训斥了;格格你不同,怎么说都还是未嫁的姑娘,皇上和你,倒是格格说、皇上听,时不时地还捣着额头说他,前些日子,还拿戒尺打皇上呢!还是要你劝才对。”
      留瑕脸上一红,却装傻:“娘娘是多说才被训斥,我话还在嘴里,皇上就叫我闭嘴了,哪有说话的时间呢?”
      佟妃在宫里打滚了近二十年,就有再多不满,也是不显山不显水。距离太皇太后过世已有一年,康熙与太后都在为留瑕的婚事留心,她乐得让他们去,横竖只要嫁出去,就万事大吉。但是她也不阻拦惠妃寻留瑕晦气,反正铳打出头鸟,看康熙一年翻惠妃牌子不到三次就知道谁比较聪明。
      佟妃向来敷衍得留瑕好,所以淡淡一笑:“皇上就要起身,别耽搁了。”
      留瑕福了一福,往正殿走去,快要四更天了,她来到康熙床前,明黄床帐低垂,但是她刚走过去,就听见康熙在帐子里说:“朕带你去南京,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有浓浓的睡意,留瑕当他梦话,没有回答,刚蹲下身,低声说:“皇上,四更了。”
      “忽”的一声,康熙一只手掀开了床帐,还躺着,却说:“你坐到床沿来。”
      一听此言,留瑕连忙退后两步,看着康熙床上凌乱的床被……还有床上的衣服……她又偷偷往后退两步。
      康熙看她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本来是真的没想这么多,只是要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去南巡,又因为今天起得早,想跟她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她跑这么远。倒让他生起童心,撑起身子,他故意地说:“留瑕,去拿朕的衣服来。”
      “衣服在床上!”留瑕退到跟外间相连的折门外,一手抓着门板,另一手指着康熙背后。
      康熙看了一眼,耸了耸肩:“脏了。”
      “哪里脏了?浣衣局洗完我都检查过的,明明昨晚睡前才换上去,哪里脏?”留瑕气愤地揪着门板,如果可以,她很希望揪着的是康熙的衣领,好让她扇他两巴掌,当然,她不敢。
      “就是昨晚弄脏的。”康熙动了动身子,若无其事,作势要下床来:“你不拿,朕就自己下去拿喽?”
      “啊……不许动!”留瑕抓起门板就要盖住脸,冷不防被门板磕疼了头,她揉着额角,指控似的说,“没穿衣服在殿里乱晃多难看!”
      康熙哈哈大笑,一甩辫子,他趺珈而坐,光着上身说:“这里是朕的寝殿,朕爱脱光不脱光,谁管得着?大清律哪一条不准皇帝不穿衣服了?”
      留瑕又羞又气,瞪了康熙一眼,就去开柜子,开柜子的时候,只要有一丝动静,她就马上找个东西把脸盖住,却都只是康熙故弄玄虚。终于找到了小衣跟裤子,她将衣服往床上一放,又迅速跳回门板后面:“快换,要不然赶不上早朝了。”
      康熙瞄了一眼自鸣钟,还早得很,他双手抱胸:“朕不会穿衣服。”
      “骗人,这么大个国家都会管了,穿衣服难得倒皇上?”留瑕抗辩。
      康熙硬是装傻,留瑕气得跺脚,抓了几个太监进来,塞到内寝去,自己跑开了。
      康熙换了常服出来,喝了碗奶茶,见留瑕正督促着人张罗他的早膳,满意地绕出去打了一趟拳活络筋骨,又顺便去逗逗几只猛禽玩。
      专门照顾猛禽的小太监们早把康熙的七只海东青、五只猎隼和几只鹰连着架子端出来,一字排开。鹰和隼的体形明显比海东青大得多,但是康熙看也不看它们一眼,挥一挥手,旁边的小太监就把这些鹰隼给捧了下去。
      成年的六只海东青看起来个个结实,钢爪铁喙,毛色有深有浅,也不像鹰隼那样会主动靠近人。康熙走近,有两三只驯化不久的,还扭着身体转过去,康熙也不介意,看着七只海东青排排站,满意地笑着说:“朕这七彩神火21总算是凑齐了。”
      辽东野林里抓到的海东青通常在秋季帮主人抓到猎物后,早春时节就要放回野外,不过送进宫里的海东青都是上品,自然不能随便放走,一向是养到老死。不只康熙养,太皇太后与太后也都养着海东青,备着秋狩的时候出去玩,原先的六只,就是祖孙三代三人各两只。
      而新来的那只,通体纯白,是难得一见的“白玉爪”,在辽金元时代,判了流放的罪人只要能抓到一只白玉爪,就能免除流刑,其珍贵可想而知。
      但是这只白玉爪看起来一点都不威武,相较于六只成鸟,显得格外娇小,蹲在架子上,把头缩在翅膀里,像只小白鸽。它是入冬时候抓到的幼雏,才养了个把月,连喙上的皮膜都没褪尽,有点怕生,康熙拿了块鸡肝要喂它,它刚衔住,就甩开不吃。
      康熙微微一笑,对旁边熬鹰的小太监说:“你调教得还不到家啊!”
      “皇上恕罪!奴才无能……”
      “不打紧,它还小嘛,慢慢地教也就是了,可不许打它,知道吗?”康熙摇摇手,套了牛皮手套,摸了摸白玉爪。白玉爪一叼,衔住他的指头,手套是厚牛皮缝的,白玉爪一时也还咬不破,康熙也就任它用脚爪扯着玩。白玉爪玩了一阵,才肯闭着眼睛让他摸。
      康熙与白玉爪消磨了一会儿,跟小太监交代几句话,康熙这才绕回暖阁去吃早膳,暖阁里摆了两张合并的八仙桌,太监们捧着黄云龙缎套裹着的食盒站在廊下,等康熙坐定,才捧着包袱进来,当着康熙的面开食盒、排盘。
      膳桌正中放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燕窝冬笋鲜菇,绕锅摆着四品碟菜,一色用青花云龙纹中盘乘装着豆腐干炒菠菜、猪油炒芹菜、溜野鸭丸子和酱烧茄子,康熙的正前方一溜平放着四小碟酱菜与切丝黄瓜,左前方则是一碟象眼馒头跟一盘饽饽。
      膳食摆好,旁边盛上香米粥来,康熙瞄看见留瑕还冷着脸,冲着她灿烂一笑,夹起一片冬笋举到她面前:“给。”
      “皇上自己吃。”留瑕不领情。
      康熙还是举着筷子,唇边含笑不语,留瑕瞪了他一眼,从小太监那里拿过一双干净的筷子,把那片冬笋夹下来吃了。康熙唇边的笑,带着一些兄长般的慈和,他继续吃着自己的早膳。“吃了朕的早膳,以后要听话。”
      “听话了,又嫌我不说话无聊,男人……”留瑕小声却清楚地嘀咕着,最后那句“男人”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康熙听见也只作没听见,确实,他从不想把留瑕弄“听话”,身边已经有太多听话的人,会喜欢留瑕作伴,也是因为她是既不能命、也不受令的。原先以为喜欢她是出自一种驯服的心理,然而,他越来越觉得留瑕是另一个自己,是一个可以不必承担这个天下的自己。她会耍赖、会任性,有时候也会觉得贴心,是一种习惯了的感觉。他的确对她的美貌动心,也曾有过冲动,但是在她平静却孤单、成熟而又天真的眸子前,他选择保留她的纯真,做一个伴、做他的影子。
      “留瑕,朕带你去南京玩,好不好?”康熙说。
      “当然好。”留瑕毫不犹豫,脸上添了微笑,“到南京,可以不待在皇上身边吗?”
      康熙停下筷子,抬头看她:“你想去哪里?”
      “想去从前的家里住一阵子。那个房子还在奴婢名下,横竖南巡总有一两个月,皇上不会都待在南京,但是江南奴婢都去过啦!只想在南京的家里好好休息一下。”留瑕没有注意康熙的神情,伸手将他的空碗拿过来,又盛了一碗粥。
      康熙突然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像是窝了团棉絮似的,堵得慌……默默地吃完了饭,登上御辇往乾清门去。
      留瑕让人收拾了桌子,就往内寝去整理康熙的床。这是不能假手别人的,虽在深宫,但是皇帝的安全还是要谨慎看待,投毒下药更是历代常见的手段,所以床单被子都要检查过,不能让人把毒涂在上面。
      看着凌乱的床,留瑕已经习以为常,康熙虽然从不对她动手脚,但是不表示他很乖,看那群一窝窝的皇子皇女就知道了。
      康熙在乾清门外议了政,转往奉先殿致祭。太皇太后的陵寝还没盖好,因为她临去时表示不愿回到盛京昭陵打扰太宗与孝端皇后安宁,又舍不得顺治父子,要就近照看着他们。人一伸腿去了,留下的礼仪争端,至今吵闹不休。康熙只能拆了慈宁宫新盖的大殿,送往顺治孝陵风水墙外,先暂时搭起奉安暂殿,四月时将梓宫移往奉安暂殿,至于具体的事宜,还没有定论。
      康熙照着她生前时候,每隔两天就往供奉着祖宗画像神位的奉先殿致祭问安,说一说自己心里的话。
      “妈妈,孙儿来了。”康熙在心中默念着,在他十岁之后,其实都喊太皇太后“皇祖母”,只是那些与她一起经历的惊心动魄事情在此时都淡了,深深记得的,却是幼年偶尔在她膝下撒娇的短暂时光。
      “朝上的事,您大约不爱听,孙儿跟您说个好玩的事儿吧!孙儿那日相中了个人,正儿八经的满洲出身,精明能干,三十不到已经挣了个副将,模样挺好,只比孙儿差一点……”
      康熙为自己耍俏皮的话给逗笑了,神牌旁悬着太皇太后的影22轻轻一动,影中端凝的太皇太后表情也似乎柔和了些。“孙儿叫他递牌子请见,顺道儿让留瑕来换个茶水、相一相,留瑕那日早上正跟孙儿呕气,说孙儿一天到晚让她敬茶端水的,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来看丈夫,羞也羞死,所以躲在塌塌23里不肯出来,孙儿没法儿,只好自己去把她拽来,谁知那个副将进来看见留瑕站在旁边,一报履历开头第一条就说:“未婚”,留瑕羞得不行,捂着脸跑回母后那里去,您没瞧见留瑕那个样子,真有意思。”
      康熙在心里一口气把事情说完,无声地笑了笑,孩子气地述说过了后,取代的是成年男人的忧郁。他低声说:“妈妈,说句怕您生气的话,孙儿实在不想把留瑕嫁给别人……她……她……唉……”
      长叹一声,康熙恭敬地作了三个揖,转身回乾清宫去。今年是暖冬,温暖的冬阳照在康熙的海龙皮大氅上,适中的温度让康熙也觉得懒散起来。海龙是康熙二十三年之后才进贡上来的珍贵皮子,这件大氅就是那时候缝制的,康熙一直很喜欢,每年都要翻出来穿。
      留瑕在乾清宫里,隔窗望见康熙斜倚在肩舆上,眯着眼睛,像一只晒着太阳的大猫。不由得低头一笑,专心去给他拂纸,方便他一会儿写大字,却听玻璃窗上发出轻轻的“叩、叩”声。一转头,有人抱着一只铁灰色的猫,抓了猫爪在敲玻璃,留瑕好奇地看去,却见康熙弯了腰,正贴着玻璃对她笑。
      不一会儿,康熙端着那只猫走进来,旁边的太监给他卸了大氅跟朝冠,他把那猫往留瑕怀里一塞:“哪!”
      “哪来的猫呀?”留瑕问。
      康熙脱了皮靴,换上缎面软鞋,走进内寝去换衣裳,一边说:“皇姨24的那只雪里拖枪又生了一窝,让人送一只给你玩的,刚才才来的。”
      留瑕谢了一声,仔细去看那只猫,它长得跟一般的猫不一样,铁灰色的皮毛一根杂色没有,只四脚上套着白毛,像穿着袜子。留瑕伸手去逗它,猫好脾气地“喵”了一声,往她怀里扭股糖似的钻了几下,留瑕怕痒,轻轻地笑了起来。
      康熙一出来,就看见猫儿正往留瑕怀里撒娇,留瑕笑得咯咯的,康熙胸中莫名地一阵恼,转念一想,跟畜生一般见识什么?站到书案边去要写字,留瑕连忙把猫交给一个太监,也过去要帮他拂纸。那猫却跳了下来,跑到留瑕脚边磨蹭着,尾巴钩了康熙的脚,留瑕正要把它抱走,康熙用脚轻轻把它赶开:“走开,别捣乱。”
      “踢它做什么?也没乱着皇上啊?”留瑕不愿意了,把它抱起来,塞到容兰手上,猫就安分地任她抱走了。
      康熙撅了撅嘴,哼了一声:“这猫定是个淫棍转世,专挑女人抱。”
      留瑕用镇纸拂平桌上那幅澄心堂纸,淡淡地说:“皇上不甘愿了?抱过您的女人可比抱过它的多了。”
      一阵寂静,留瑕暗骂自己嘴快,连忙蹲下身子:“奴婢多嘴了。”
      却听康熙把太监宫女们都支使出去,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踱着步子在她跟前晃过来晃过去,唬得留瑕心头忐忑。良久,才听康熙用满语低声地说:“你抱过它,那朕呢?”
      留瑕错愕地抬起头,只见康熙笑嘻嘻地看着她,脸上一红,她捧着脸就要往外走。臂上一紧,康熙拉住了她,她一扯,他就放了手,留瑕不敢往后看,小跑着离开了正殿。
      留瑕回到自己住的后东偏殿,那只猫儿一闻开门声,跑出来看,见着是她,亲昵地跟着她走。留瑕抱起它,踢掉厚底鞋,缩在炕上,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留瑕红着脸回想着他这一年来的言行,自那次在守灵夜里抱了她后,康熙隔天就清醒了许多,饭也吃、水也喝,虽然思绪还有些紊乱,总算是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头几天忘性大,办过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就恢复了正常,之后,便积极地为她择配。可那些留瑕看过的人,明明都是他自己挑的,到了要跟太后讨论的时候,他自己又说觉得那些人这个不好、那个坏,只好重新再挑。
      说是不要她嫁,可又那么热心给她寻人;说要她嫁,又自己把婚事一一搞砸,康熙到底是什么心思?是要她做妃子吗?他又从没有对她毛手毛脚,有时候下了大宴,微醺薄醉,也不曾轻薄于她;若不要她,那又为什么有事没事说一些类似争风吃醋的话?
      留瑕亲了亲猫儿,摇摇它:“你说,他是怎么个心思?”
      “喵……”猫儿像是说了,又好像没说,它还是只小猫,往留瑕怀里一倒,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留瑕摸着它,炕下快熄灭的小手炉里,她去上差之前埋了一些栗子,此时发出轻轻的爆炸声,甜甜的栗子香气从炕下冒出来。她拿了火钳子将栗子兜出来,一边剥着烫手的栗子,一边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淡淡地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21 七彩神火:海东青的满语为songkoro,其意是七彩神火。
    22 影:画像。
    23 塌塌:下房。
    24 皇姨:即淑惠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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