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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慈宁宫.康熙二十六年冬 ...

  •   “留瑕。”留瑕才刚到康熙床前,就听见他出声喊她,连忙应了一声。康熙把帐子一掀,对坐在帐下的梁九功说:“梁九功,你出去。”
      梁九功迅速起身,连坐得麻木的腿都还来不及动一下,就赶忙出了内寝,顺便把夹门带上。留瑕不解地皱了皱眉,他在起床之后确实常跟她说话,但是从没有把坐夜的宫女或太监赶出去的理。她默默地侍立在旁,感觉康熙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身上,暗自思量着,木着脸不发一语。
      “你坐到床边来。”
      留瑕心头一跳,她抿紧嘴唇,正色说:“奴婢不敢。”
      “朕有话对你说。”康熙的声音中加了一点冷峻,被审视的不悦之外,留瑕另外觉得有种威压的气氛弥漫开来。
      她站直了身子,音调平直:“奴婢站着也听得见。”
      “过来!”康熙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刚睡醒的声音还模糊,这两个字却带着无可商量的意思。留瑕愣了一下,飞快地看了看康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连平日装饰用的微笑或冷笑都没有,她的心跳得快了,脸色却苍白,迟疑地蹭过去,缓慢而僵硬地坐在床的另一头。康熙斜倚在几个皮枕上,静静地打量着她,半晌,才笑了一声说:“真稀奇,朕的山鹊儿哑了?”
      “山鹊儿在南苑,宫里没有。”留瑕听他又拿她开心,别开了头,偷偷地松了口气。
      山鹊是一种讨喜的鸟,也叫山喜鹊,叫声清脆,虽说是灰扑扑的羽毛,看着不起眼,但是模样细致俊秀,很会看人颜色,不像鹦鹉那么不凑趣、吵得心烦。康熙有一次去南苑避暑,听太监们说起这种鸟,当场就说:“这不跟留瑕一个样儿?留瑕,你改名叫山鹊好了。”留瑕听他拿山鹊儿比她,气得躲回太后身边去,好几天都不到乾清宫。但是,这“山鹊儿”的绰号却传遍了宫中,就连太皇太后有时也都这样喊她。
      康熙微笑着看她,乍然发现她已经变了许多,略显稚气的双颊瘦了些,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首饰穿戴都很简洁,真像山鹊一般透出低调的俊秀来。他心头一动,随即又定了定神,用一种长辈的口气,正色说:“太皇太后昨儿说起你的婚事,老太太一向疼你,朕与母后商议,你的婚事只怕是老太太心中挂记的。这些年在朕身边张罗诸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朕实在舍不得你。只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母后见的外臣少,就把你的婚事交给朕了。再说你在乾清宫,见人也方便些,你倒是说说,喜欢怎么样的人?”
      留瑕一愣,没想到康熙是这样的心思,心头一松,低了头说:“奴婢一向常见的外臣就是大学士们,自己也不知道喜欢怎么样的人。”
      康熙轻笑,坐起身子说:“女孩子家脸皮子薄,这朕是知道的,又不是叫你现在就指名道姓地要人,你自己打算打算,要有了喜欢的,就给朕回话,朕要瞧见了好的,会给你个眼色,自己找机会送个茶水什么的,相机瞧一瞧,瞧中了,朕让母后寻他们的娘说话,嗯?”
      留瑕知道这时候应该要说些谢恩的话,但是一开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又不能不说,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嗻。”
      “你今儿怎么啦?可从没听你说过‘嗻’。”康熙起身,已经把脸浸到水盆里,留瑕回过神来,连忙把面巾递上去,康熙揩着脸说:“‘嗻’是奴才的用语,这个字不是你该用的。”
      “奴婢晓得了。”
      “朕要去天坛,没空管你这小猢狲,去正宫殿陪陪老太太吧!”康熙吩咐着,看见留瑕嘟着嘴,微笑说,“又不乐意朕喊你小猢狲了?”
      “奴婢是小猢狲,皇上是猢狲的头儿。”
      留瑕收拾了汤婆子,往外走,经过康熙后面,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一回头,却是康熙拿着头油签子,赖皮地笑着:“小猢狲,瞧本大圣金箍棒的厉害!”
      “猴!”留瑕皱皱鼻子,手上又被敲了一下。“君子动口不动手!”
      康熙一横签子,又要敲她:“君子?不是说朕是猴子?”
      “欸!再胡来,我要去寻如来佛啦!”
      “先打扁了你,如来佛也救不了。”康熙转着签子,满意地看着留瑕抱着汤婆子一溜烟儿跑了,自言自语地说,“抱头鼠窜,不是猴,是小老鼠。”
      东宫殿里早已忙成一片,正宫与西宫殿都还寂静无声,凛冽的寒风拍打着慈宁宫的巍峨正殿,穿堂风掠过长廊,发出凄厉如鬼鸣的声音,听得人从脊梁骨凉起来。大雪稍停,一长串穿着油衣的人徒步出了紫禁城,往天坛方向去。
      太皇太后的病已经不乐观了,太医院虽然不可能放弃诊治,但是已私下告诉康熙,只怕无力回天。康熙自己也趁太皇太后睡着时号过脉,心知到了只能听天命的时候,这才趁着雪停,带着一众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坛去为太皇太后祈福。
      留瑕来到太皇太后住的慈宁正宫殿,内寝里,只见皇贵妃佟氏跪在地上,捧着药碗,太后正一匙匙地往太皇太后口中喂药。留瑕连忙接替了佟妃,太皇太后见她来,把药用完,便抓了她的手,用蒙语说:“姑娘,你今年二十了吗?”
      “老太太,我已经二十一了。”留瑕与太皇太后等人说蒙语都不用自称“奴婢”,她往前挪了一点。
      “二十一……我在你这年纪,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啦!按说也怨我,人老了,喜欢女孩子在跟前伶伶俐俐的,你又是个孩子性儿,就现在看来也还是个孩子,唉……耽误了你……”太皇太后摸了摸留瑕今儿梳的辫子,乌黑的辫梢没有一丝杂色,“年轻真好……”
      太后与留瑕见老人伤感,连忙劝了一车的话,流利的蒙语在内寝回响着,站在一旁的佟妃觉得被忽略了,她站在半桌边像个摆饰。身为皇贵妃,她不能走,只能默默地陪侍着,莫名地觉得沮丧,语言所形成的无形隔阂,把她阻绝在外,就像她的皇贵妃身份,走不得,也上不去。
      康熙直到入夜才回宫,他一入西华门,“圣驾回宫”的信息就传到了慈宁宫,佟妃与留瑕正在内寝外的暖阁替太皇太后作些护腿、腕枕之类的针线活计,旁边放着一匹绸布,已经裁了大半。她们两人看来忙碌,其实只是打发时间。
      一听康熙回宫,佟妃下意识地就想站起身子,却又马上坐下,看着留瑕起身一福,赶回东宫殿去,暖阁入口的帘子被吹入的风扬起一角,轻轻摆荡着。佟妃独自坐在暖阁里,内寝里,太后、太妃与太皇太后正在用蒙语商议着什么;暖阁外,宫女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打理事务,只有这中间的暖阁坐着她,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手上飞针走线不停,但是拈针的指头僵得发酸,连眼睛都酸热起来。
      有人“刷”的一声扬起帘子,从外头冲进来的风撞得烛影摇曳,佟妃顿时觉得心头也给撞得一动,帘子落下,在这孤独的空间里,康熙站在门边,佟妃呆呆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到。她突然很想说话,把一切从没告诉过他的心思全都说出来,但是,她只是默默地起身一福:“皇上吉祥。”
      康熙点了点头,一手拉起帘子,往外一招手,捧着一个长形包袱的留瑕快步进来,康熙领着她,径自往内寝去了。佟妃默默坐回原处,听见内寝里一阵蒙语声响,康熙与留瑕的声音一搭一唱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引来太皇太后等人的笑声。佟妃越发觉得孤单,里面的声音刺得她心口疼,唤人进来收拾东西,搬到另一头的次间去做。
      刚坐定,就听帘子一动,一个女人撑腰站在门边对着她笑:“娘娘。”
      “惠妹妹。”佟妃勉强地一笑,出声招呼:“轮着你了?”
      “可不是吗?还有德妹妹,她一会儿就来了。”惠妃坐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针线活儿说:“娘娘,怎么想起做活计来了?”
      “老太太这几日总说膝盖发冷,太后老佛爷吩咐着给做几件护腿,可慈宁宫的姑娘们都忙得不落座,就这时候让做,也没法细针密线不是?刚才留瑕格格也在,下午是我们俩轮着照顾,反正闲着没事,做做活计打发时间。”
      “您的活计,那真是没说的,花鸟虫鱼,要多水灵有多水灵。”惠妃敷衍了几句,搓了搓手,也捻起针线帮着做,突然冷笑一声:“这格格,也真是个会讨喜的主儿,放着您在这儿做针线,自己又串到哪去了?”
      “她在这里陪着我做了一下午,刚才皇上回来,才回去伺候的,天天起早贪黑的,不容易。”佟妃淡淡地说,她隐隐约约听说过惠妃因为纳兰洁的事儿不满留瑕,因此对惠妃打抱不平的话特别警醒。
      “娘娘在这个位子,不好说什么,我是知道的,您心眼太好,我也明白,可我就这个性儿,看不惯她那个倚小卖小的样子。”惠妃瞄了一眼旁边的图样,拿过红绸来,扯住了一角,“嗤啦”一声将整片绸子恨恨地拉成两半。
      “也还不至于。”佟妃凉凉地说,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毕竟是在慈宁宫,在老太太家里议论人家的娘家人,太不谨慎。
      惠妃不肯罢休,越发起劲,眼睛只定定地看着佟妃,手里不停,将那片绸子迅速用粗针固定了:“仗着皇上喊她妹子,成日价撒娇耍赖,从前也还罢了,当作小孩子不懂事,现在也二十一了,在老太太跟皇上面前装着孩子气,在奴才们跟前,俨然是半个主子,我们也还罢了,其他的小妃子都要巴结,连声姊妹都喊不上,娘娘您说,这不是太过了吗?”
      “格格有二十一了?”佟妃有些讶异,她抬起头:“当真?我还以为她顶多十八呢?”
      “真的……”惠妃拉长了声音说,她满意地看见佟妃那张小小的粉扑子脸一皱,连忙加油添醋:“二十一岁,在满、蒙还是汉家都是老姑娘了,我兄弟说,汉人是男女七岁就不同席的。咱旗人姑奶奶随便些,我在家时候,虽说拧着我兄弟耳朵数落他们,可也没有老大的姑娘天天跟兄弟同进同出的理,何况皇上跟她还不是亲兄妹呢?”
      佟妃无语,她给惠妃的话说得上心,低下头默默将手上的那件护腿缝实,半晌才轻轻地说:“就走到那一步,也没什么,不过宫里又多个主位、多双碗筷而已,皇上不是养不起女人。”
      “咳!我的娘娘,这哪是多个主位而已呦!”惠妃拍膝,满头珠翠摇得拨浪鼓似的响:“您想哪!她是科尔沁的姑娘,那科尔沁是什么地方?是金铸的凤凰窝!说起科尔沁的姑娘,至不济都是亲王郡王福晋。算上静太妃15,咱大清四代,就有四位正宫是那里出来的,那更别提前前后后进来的多少太妃、贵太妃了。只咱皇上这一代还没有科尔沁的娘娘,她进了宫,凤凰窝里出来的,还能是从前的山鹊儿?”
      惠妃的话,准确击中佟妃的恐惧,自康熙十七年,钮祜禄皇后去世,正宫出缺,她就是六宫之主,兢兢业业打理后宫将近十年,始终没能扶正为后。她忍受惠妃的脾气,也是因为惠妃的娘家兄弟明珠一直支持她,然而,康熙从来没有点头答应,要是留瑕进了宫,凭着康熙、太后对留瑕的偏爱,还有显赫的家世……佟妃皱紧了眉。
      惠妃察言观色,知道佟妃已经开始注意留瑕,她心中暗喜,低头专心地做起活计来。宫里没有哪个娘娘是不擅女红的,惠妃的手工也是百里挑一,只见她略一沉吟,便随手描出了个牡丹图样,不一会儿就用金线勾出了牡丹的轮廓。
      一片寂静中,从内寝传来一阵欢快的女人笑声,接着就是隐隐的乐音,惠妃略通蒙语,只听康熙大声地唱着:“九匹马放在东山下,九匹马放在西水边……”
      “四匹马洁白如雪,四匹马火红如霞,乌云一般的黑色神驹跑去了哪里?”留瑕的声音唱和着,佟妃虽然不懂词意,但是一听是她去和,倏然变了脸色。
      “跑去了敖包旁的美丽姑娘身边。”
      康熙唱完一句,顺便学了马嘶,又引来太皇太后等人大笑,接着就是康熙与留瑕的合唱,一高一低,没有丝毫落拍。佟妃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冷着脸说:“惠妹妹,你给我说说歌词。”
      惠妃把前面的歌词说了,到了“敖包旁的美丽姑娘身边”就欲言又止,佟妃冰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惠妃吓得一仄,她从不曾见过佟妃这样的神色,只好把后面的歌词也翻译完:“美丽的姑娘是我心中的无忧花,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儿,我心爱的黑骏马,把姑娘载回我身边,黑骏马,在我放牧时护着她,别让她像彩霞一般溜走了。”
      佟妃猛地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说,甩了门帘出去。透过玻璃窗,惠妃看见她连斗篷都没系,愤愤地走进殿外的满天大雪中,惠妃得意地一笑,继续做起活计来,在心中无声地哼起了小调“……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不能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底下的狗……”

      康熙与留瑕合作学老莱子彩衣娱亲,虽然带给病中的太皇太后莫大的快乐,却无法阻止她渐渐失去生命。她在康熙二十六年的深冬陷入昏迷,慈宁宫外聚集了大小宫妃、福晋与皇族,皇子女则跪在慈宁宫内。内寝里,只有康熙、太后、淑惠太妃16、留瑕、太皇太后亲生的淑慧长公主17与康熙的二哥裕亲王18,一片死寂中,内寝爆出康熙凄切的哭喊:“妈妈19!”
      一众人等全都被惊醒了,淑惠太妃打开内寝的门,御医们抢了进去急救,康熙跪在太皇太后床下,哭喊着幼年时候对她的称呼:“妈妈、妈妈!”
      声音也变得像孩子那样无助。突然,太皇太后睁开了眼睛,御医们全都跪了下去,康熙捧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太皇太后看了一圈,目光还是落在康熙身上,她伸出手,从他长出短短头发的前额摸到辫子,苍老的手摸过他的脸,轻轻地拍了两下,康熙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自十二岁便嫁入爱新觉罗家的太皇太后,眼见着满洲的兴盛,后金改名一直到入关,历经三代,逐渐从内忧外患中茁壮强大起来,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历经了六十余年的风霜,太皇太后在康熙三十五岁的时候撒手人寰,带着对孙儿的依恋离开了世间。
      对照于太皇太后辞世时的平静,康熙的悲伤超乎了所有人的预计,经历许多大风大浪向来处变不惊的康熙一瞬间似乎变成了个五岁小孩,他跪在太皇太后床前,不许人搬动遗体,口中声声呼喊着“妈妈”。淑慧长公主与裕亲王去劝,康熙充耳不闻,太妃要扶他到旁边,他直接坐在床下的脚踏上,把头伏在太皇太后身边,啼哭不止。太后自己由留瑕扶着,也哭得几欲昏厥,一众人等虽也陪着哭号,但是谁也没法做主。
      淑惠太妃是太后的亲妹妹,长年学佛,对生死看得淡,她走到留瑕旁边:“乌兰图雅,我来劝太后,你去把皇上扶一边去。”
      留瑕也哭得没了主意,只能听从太妃的指示,走到康熙身边去,跪在他旁边:“皇上……皇上……咱们到旁边去,好不好?”
      “不好!”康熙吼了她一声,甩开她的手,“你们都到一边去,走开!”
      留瑕一愣,抬头看太妃,太妃正劝着太后,分心又对留瑕使了个眼色要她继续劝。她擦了擦眼泪,略定心神观察一下情势,只见康熙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太皇太后,心念一转,柔声说:“皇上,慈宁宫的姑娘们要给老太太更衣了。老太太从前最爱整洁干净,卧病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梳洗,咱们先到旁边,让姑娘们伺候了老太太梳洗,才好体体面面去见太宗皇帝不是?”
      “朕不要离开妈妈!”康熙呜咽着说,却已经坐起了身子。
      留瑕见他有些动摇,又说:“老太太还没走远,皇上就在慈宁宫里,不过是隔扇门而已,等老太太梳洗完了,咱们再来给她老人家磕头、说话,也是一样的。”
      康熙闻言,依依不舍地还是不放手,这头太妃也已经劝了太后,两人走过来,太后拍了拍康熙的肩膀:“皇帝……”
      康熙抬头,一看见太后,两人之间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情,康熙凄然地喊了一声:“母后……”
      “玄烨……”太后轻声说,这是她二十七年以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康熙膝行两步抱住了太后大哭起来,太后弯腰轻拍着他的背,也忍不住走珠似滚落的泪。帝后母子二人哭了一阵,才在留瑕与太妃、长公主的劝说下起身离开内寝。
      内务府连夜召集八旗王公入内守灵,康熙哀痛逾恒不能理事,一应诸事全都交在内阁群臣手里。宫人们在内务府的指挥下,撤走所有吉色、糊门神、赶制孝衣孝带、搭灵棚,人人忙得不落座。
      太皇太后子时去世,康熙虽然在留瑕等人的劝慰下暂时平静了些,但是一看到穿戴整齐的太皇太后被抬出内寝,一向意志坚强的他似乎崩溃了,整日昏昏沉沉地只是啜泣不语,唯一记起来的,就是要割辫。中午给亡者上酒食时,一声举哀,他随着众人号啕大哭,突然惊醒过来:“朕要割辫!”
      割辫是帝丧才能行的最高哀思,皇帝割辫更是非同等闲,群臣大惊,内大臣索额图马上跪了下去说:“回皇上,祖制,后丧例不割辫。”
      “太皇太后凤翔三代,抚育朕三十余年,慈恩贤德无人能及,朕要割辫!”康熙抓着自己的辫子,蛮横地说。
      群臣说好说歹,可是康熙全都听不进去,直闹着要割辫。谁都没遇过他这样耍横,裕亲王眼见不是个法子,只好挽了太后出来,太后刚说几句,康熙就跪在太后跟前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太后心软,也就由着他去了。
      哀伤太皇太后过世的人很多,但是大家都觉得太皇太后活了七十五岁,虽然经历风雨,总算苦尽甘来,得享太平颐养天年,临去时也没什么痛苦,算是喜丧。没有一个人像康熙那样疯迷了似的,每日三次举哀,比谁都哭得久,人们若有事要禀,他说话也说不利索、思绪也颠三倒四。水米不进,他在梓宫边搭了个夹间守灵,整日若不是在夹间里啜泣,就是冒风站在外面呆呆地望着慈宁正宫殿。
      太子还小,不能掌事,一众要务全都落在康熙的一兄一弟——裕亲王与恭亲王20身上。恭亲王原先在古北口练兵,闻太皇太后病重,抛下军务兼程赶回,走到一半就听见太皇太后辞世,更是加紧赶路。一进宫,只见裕亲王等在慈宁宫门外,恭亲王快步走上前去,就地打了个千儿:“二哥。”
      裕亲王应了一声,领着他穿过宫门,裕亲王低声说:“老五,皇上这两天哭得没法理事,太后老佛爷也不能做主。你回来,诸事就是我们哥儿俩参议着办,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要提你一句,上书房只怕会有动静。”
      恭亲王点头,他深深地看了看裕亲王:“二哥,咱俩可都得拿定了主意,三哥不是个能欺的主儿。”
      “还用得着你说?你没瞧你三哥,子时歇息,四更起身,亏得是个有福的,要不,真要给人怄死,我又不是痰迷心窍,去抢那个烫屁股座儿?”
      “谁说不是呢?反正你我就是个擎天保驾的王爷命,皇上到哪山,咱唱哪山歌,我现在什么也不求,就想打几场仗,挣个铁帽子庇荫子孙,此生无憾哪!”恭亲王说。
      大丧期间不能笑,所以裕亲王只是弯了弯嘴角,眱了恭亲王一眼:“美的你!”
      兄弟二人绕出长廊,进入慈宁宫前院,院里搭着巨大的灵棚。跟夏季搭的遮阳天棚不太一样,天棚要将整个宫殿遮住,灵棚只遮了前方,并延伸到整个前院,在灵棚尽头的慈宁宫正殿里停着太皇太后梓宫与高达六尺的牌位。
      恭亲王一进灵棚,看见前方的牌位,先是一愣。他与太皇太后感情不深,但是看着那副牌位,突然想起幼年跟康熙、裕亲王一同给太皇太后祝寿跳舞的事,晃晃悠悠,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富贵穷通弹指间杳若云烟。喟然长叹,一撩孝衣袍角,跪了下去,膝行到太皇太后灵前时,已经满眼是泪。
      旁边有人一声举哀,东西配道上跪着的男男女女一齐哭号起来。他们与恭亲王不同,都已经哭了两三天,一天三次,就是有泪也哭得干了,因此大多只是号而不哭。恭亲王哭了一阵,早有旁人过来搀扶,他也只是抓了两下表示不愿意离开灵前,等人再三劝说,才就坡儿打滚,起身去见康熙。
      金丝楠木的梓宫旁边,用白幔围出一个夹间,康熙就住在那里。恭亲王让人进去通禀一声,等人出来,才在外报了一声,挑布幔进去。一走进那夹间,恭亲王马上就跪了下去,因为里面连张椅子都没有,只在地下铺了垫子。垫上放着条桌,一盏青灯放在旁边,康熙跪坐在桌边,拿了根针,正在刺血圈点一迭经文。恭亲王见状,连忙膝行过去:“皇上圣安!”
      康熙迟钝地抬头,认了半晌才傻兮兮地咧了咧嘴:“哦……是老五。”
      “是,皇上,臣是常宁。”恭亲王一叩头,抬起头后,康熙连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就自顾自地拿了针又去刺自己的手指。
      恭亲王错愕地注视着康熙,从没见过康熙这样颓废。因为割辫,长到腰际的头发如今披散在肩后;从前十日一刮的头脸,已经个把月没整理,前额冒出粗粗的短发,脸面胡须长得老长;眼下发暗,眼眶泛红,苍白清瘦得像死而复生的尸首。恭亲王打了个寒战,康熙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一门心思在圈点经文上。恭亲王愣愣地看着他,正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之类的话,却听布幔轻动,回头看去,却是留瑕捧着个托盘进来。见了他,一欠身算是招呼,把托盘里的东西打开、试了毒,放在另一个条桌上抬过来。
      “皇上,太后老佛爷关照着给您熬的素粥,用一些,好吗?”留瑕好声好气地说,康熙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低着头在做自己的事。留瑕也不去劝,叹了口气,把他圈好的经文一张张收起来。
      恭亲王试着与康熙说话,他轻声说:“皇上,您先进些粥吧?”
      康熙充耳不闻,留瑕对恭亲王说:“五爷,皇上这会子还没心思用,一会儿我伺候成了,外头也给您备了素菜,与二爷先用些吧?”
      恭亲王只能答应了出去,裕亲王等在外头,两人走出正殿,恭亲王问:“忒奇了,三哥不照时辰用膳?”
      宫中什么都讲究时令,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从没有乱过。虽说守灵,但是到了该用饭的时间,外头人也都已经轮番出去吃中饭。站在空荡荡的廊下,裕亲王压低嗓音说:“从老太太昏迷开始,已经好几天不照时辰用膳了。老太太刚过去那一阵,连水米凉浆都不用的,眼下好些,老佛爷劝了好几回,加上那蒙古格格好说歹说的,想起来才用一些。”
      “三哥这个样儿,看得我心里头害怕,失魂落魄的,怎么了这是?”
      裕亲王摇头,长叹一声:“我也不明白,你是没赶上那场热闹,老太太一去,我们费了多大劲儿才把他从老太太床前劝开;也不知怎么想起来,又说要割辫,连太后老佛爷都搬出来也不顶用。我现在只盼着你三哥赶紧的清醒过来,一开春,多少大事赶着要办呢!”
      恭亲王倒不这么看,他搓着手说:“你也得体谅着三哥,我们兄弟八人,就他跟老七最亲老太太。老七早夭,你我又长年累月在外头,老太太膝下常见的也就是他。每日晨昏定省,三十多年,就无情也看出情来,咱们看着老太太是喜丧,可三哥心头那份难受……唉……二哥你多受累些!”
      “我何尝不知道你三哥最孝顺?要是咱家是平头百姓,我愁什么?可咱们家国一体,千事万事,须臾离不开他。我现下就怕他一横心,真要守丧三年,那时候,岂只是我受累的事?”裕亲王皱着眉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再说,还有人就盼着他不问国事呢!”
      恭亲王默然不语,兄弟二人默默地望着西配殿门口一群吃饱了饭在说话的上书房大臣。恭亲王转头,深深地看向殿内,若有所思。
      康熙圈点完了经书,呆着脸楞楞地坐在原位,留瑕撤走了摆着经书的条桌,把膳桌移过去:“皇上,用膳了。”
      康熙的视线依然那样直直地不知看向何方,留瑕看他这样无精打采,心中莫名觉得痛楚,一股子又酸又热的血气涌上来又退下去。她握住康熙的手,轻轻往他的虎口掐了一下,康熙眉头一皱,痴呆似的看向她,傻傻地扯了扯唇。留瑕拿起黄铜粥勺,舀一口素粥,吹凉了,往康熙嘴边送:“皇上,吃粥。”
      康熙任由她摆弄,留瑕看了直想哭,强忍着泪,让他吃光一碗粥。虽然这连他平日饭量的一半都不到,但是总算是肯进食了,留瑕遵从御医的说法,不敢给他多喂,怕塞得太多胃气疼,拿了绢子替他擦嘴,这才唤人进来收拾膳桌。刚听得外面突然一阵肃静,康熙眸子一跳,似乎有道光闪过,站起身来,走出夹间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太皇太后灵前,随着司礼官一声“上食”,康熙稳稳当当地行了一应礼节。下来之后,裕亲王赶紧夹了几份奏折上前禀事,康熙口齿清晰地指示完,一回到夹间,又恢复了呆滞的神情。
      留瑕是宫里除了太后、太妃之外,唯一的太皇太后族人,也是唯一能劝康熙吃东西的人,因此人们也不敢要求她避嫌,只求她能让康熙按时吃饭就谢天谢地了。留瑕一直陪着康熙,随便他要抄经文、转佛珠还是发呆,挨到入夜,康熙突然倒头就睡,留瑕看他的脸色苍白,一摸额头,才发现体温低得反常,连忙传御医来看。只见他又沁冷汗又发抖,可是脉象却没什么问题,御医们只好先灌了一些温补无大害的汤药护住他的心脉,交代留瑕好生看顾,观察情况再说。
      康熙夹在两床厚厚的被子中间,早已意识模糊,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的是幽幽的沉水香气。他的手想要扑抓那股淡淡的香,似乎是抓着了似的,眼前突然开朗起来,墨黑的天空里,不计其数的繁星闪耀着,在他前后左右,羊角灯昏黄的光晕也东一明、西一亮地与他玩捉迷藏,他听见有人轻轻地喊:“皇上……皇上……”
      女孩子们的声音轻笑着,细细的喜悦,像清澈的溪水流过,他走了几步,觉得自己也像走在水里那样清爽。四周很黑,但不是深潭那种居心叵测、令人胆寒的幽暗,是沿着平缓小溪散步的轻快。羊角灯像点点渔火,在小溪中摇过来摇过去,他伸出手,一盏羊角灯凑过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好小,横过手心的掌纹在食指根部往上一弯,还没切过整个掌心,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擦过身边:“老太太,奴婢捡到了豆象虫子哪!”
      “喔?豆象虫子好,今年五谷丰登。”太皇太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样慈爱地祝福着康熙的国度,他瞬间明白了,这是春日惊螫后的景象,宫女们往花园里寻小虫子,看谁寻得多、寻的虫特殊,可以看出今年的气候来。
      康熙伸手往旁边一抓,抓住了一只不知道什么虫,急急地往太皇太后的声音跑去,口中喊着:“妈妈……”
      话音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奶声奶气,有人抱住了他,温暖的胸部让他觉得无比安心,连话语都不自觉地撒了娇:“我也抓到虫子了。”
      “玄烨,你真会抓,抓着了潮虫子。这可是个好虫儿,保佑今年雨水充沛呢!”太皇太后说,康熙把虫子丢掉,只管蹭着、喊着“妈妈”,四周渐渐地暗了、静了,唯有那股淡淡的香气仍在鼻间,那温暖的怀抱还在身边,他满足地笑了,沉沉地睡着。
      梦中的康熙心满意足,梦外的留瑕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康熙适才似乎是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挥着,嘴里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于是她凑过去听,康熙就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一阵乱扒,留瑕冷不防被他压到垫子上;接着,他竟整个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留瑕虽然跟他熟不拘礼,可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拉拉扯扯,更遑论整个人扑进她怀里了。
      留瑕涨红了脸,又羞又怕,羞得是康熙已经超越了礼法界线,就是亲兄弟也不能这样搂搂抱抱,怕得是有人闯进来看见。这是在守灵时候、她又是个未嫁的姑娘,传出去可多难听!她又不敢嚷,一嚷起来更难堪,只能等康熙睡熟了,才把他的手拿开,把他推回被窝里去。
      一把康熙塞回被子,留瑕马上避到角落,把散乱的发鬓抿好、衣衫拉好,抱膝坐在原处远远看着康熙。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守灵,所以整个正宫殿还有人声、脚步声来来往往,显得不那么寂静。留瑕在角落坐了片刻,又缓缓地凑过去看他,他一翻身,她又迅速退回原处。
      直到深夜,康熙似乎是真的睡得熟了,发出很轻很轻的鼾声,留瑕才放下心坐到他身边去。一探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也不再沁冷汗了,他蜷伏在被窝里,像一个大婴儿,突然轻咳了几声,微微地皱起眉心。留瑕心头泛起一阵温柔,她想起从前看过乳母哄阿哥们睡觉,便学着在康熙胸口轻拍,康熙脸上紧绷的表情慢慢松开,四肢也伸展开来,他握住了留瑕的一根指头,安稳地一觉到天亮。

  • 作者有话要说:  15 静太妃:即顺治皇帝废后,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孝庄文皇后侄、孝惠章皇后(即本文中的仁宪太后)姑。顺治八年八月,册为皇后;顺治十年八月,降为静妃,不知所终,无出,亦无追谥。
    16 淑惠太妃:即世祖淑惠妃,博尔济吉特氏,多罗贝勒绰尔济女、孝惠章皇后妹。顺治十一年,册为妃;康熙十二年,尊封皇考淑惠妃;康熙五十二年十月薨,无出。
    17 淑慧长公主:即固伦淑慧公主,《圣祖实录》亦称巴林淑慧公主,爱新觉罗氏,名阿图,太宗文皇帝皇太极第五女、孝庄文皇后所出。顺治五年二月,下嫁辅国公色布腾,色布腾,博尔济吉特氏;顺治七年,色布腾进封巴林郡王;康熙十七年,色布腾薨;康熙三十一年,为主设长史,视贝勒例;康熙三十九正月,薨于北京,年六十九。
    18 裕亲王:即裕宪亲王,爱新觉罗氏,名福全,世祖章皇帝第二子,宁谧妃董鄂氏所出。康熙六年封裕亲王;二十九年封抚远大将军,领军西征;三十五年,从征噶尔丹;四十二年,薨,谥曰宪,子二人,保泰、保绶。
    19 妈妈:满语的祖母,亦有称太太。
    20 恭亲王:即恭亲王,爱新觉罗氏,名常宁,世祖章皇帝第五子、庶妃陈氏所出。康熙十年,封恭亲王;二十九年,封安北大将军;三十五年,从征噶尔丹;四十二年,薨;子五人,永绶、满都护、海善、对清额与卓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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