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段玲珑

2、思乡曲

　　竹影婆娑，梦里的江河迅速退去，迷糊间睁开眼，夜风撩起床幔，树枝映在窗前，随风轻摆。床前的宫婢发出细微的鼾声，灯台的烛火晃了一下终于灭了，片刻的黑暗过后，月光渐渐明亮。

　　我翻了个身，嘀咕道：“竹子沙沙作响……”

　　“傻孩子，宫里哪儿来的竹子？”

　　“娘~”我朝她怀里挤了挤，眼皮铅坠一般慢慢阖拢，嘴里犹道：“我看见的，竹叶，又细又长，在风里直晃。”

　　“那是你的梦。”娘轻轻笑了一声，一手拍着我的后背，迷迷糊糊，又似睡似醒。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娘哼唱着家乡的民谣，低而缓的音调，平淡的，听不出离愁别绪。

　　我下意识微张开眼，只见一片月华，映在娘眼中，似泛出淡淡的泪光。

　　“娘~”

　　“快睡吧，夜深了。”娘柔声哄我，垂下眼，她姣好的容颜就在我面前，嘴角微微弯着，细碎的笑容也如梦中粼粼的波光——短暂而又迷离。

　　我依恋她温暖的怀抱，靠紧了，刚要睡时，窗外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断断续续，掺杂着笑语盈盈，在静夜里，越发显得浮华刺耳。

　　娘皱了皱眉，替我拉高了被褥，借着月光，我看见她的神情渐渐僵硬了，眉心微微蹙拢，唇边却带一抹轻笑。

　　“娘，这么晚了，是谁还在歌舞？”我仰头问她，睡意渐渐退去，那丝竹声顺风而来，一时住了，一时又听见他们的热闹非凡。

　　“是凤皇儿，你……”娘说时顿了顿，语气淡了下来，漠然道：“你弟弟。”

　　“凤皇？凤皇的娘吗？”我朝窗外望了望，树影微动，像可足浑氏婀娜的舞姿。那个高大艳丽的妃子，宠冠后宫，连带我那年仅四岁的幼弟，也尽得父皇宠爱，于一班兄弟姐妹中，尤为特殊。

　　兄弟姐妹……想到这儿，我不禁哭了，开始还强忍着，慢慢变作抽泣。娘有些诧异，忙抱起我问道：“阿离，怎么哭了，可是哪儿疼？”

　　不问还好，一问便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

　　寂寞的宫闱，陡然间从沉静中惊醒。宫婢们睡眼尚自懵懂，却又慌乱无措上前侍候，蜡烛又被点上了，月亮隐到云后头，屋里的光一闪一闪的，照在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有些骇然。

　　“乖，阿离，别哭。”娘连声劝慰，将我整个搂在怀中，锦被上的丝线咯着我的皮肤，痒痒的，慢慢被泪濡湿，被上那朵雍荣舒展的芙蓉花，也像被雨打了似的，晕开来，开得越发肆意铺陈。

　　“阿离……”娘不明就里，只能抱紧我，轻轻摇晃着，一时劝不停，索性摒退了宫婢，哼唱起小调。

　　那首我从小听到大的家乡民谣，舒缓、平淡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分明是浸满思绪的句子，不知为何听起来却清婉得一派祥和。我哭得累了，眼皮子直打架，泪痕未干，已靠在娘怀中沉沉睡去。这次，那条浩浩然的江河再没出现，恍惚中，我仿佛听见树叶沙沙作响，梦里的青竹，簇簇成林，青碧色接天连日，映在眼中，饱满得像要滴下泪来……

　　燕国的皇宫很大，我和娘住在皇宫西南隅一座不起眼的小院。木质的院门有些轻腐，浸透了湿气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台阶缝隙处悄悄冒出绒绿的地衣，宫婢要清除，娘拦住了，雨下下来，那一小捧青嫩的苔藓长得越发茂密，像一泓微小的碧水，躲在隐蔽处，兀自兴衰；院内一株老树，挂着一副旧秋千，我玩腻了，只喜欢坐在回廊上看秋千迎风轻摆；四、五个宫婢，照顾着我和娘，有好久，没见父皇前来。这冷清的小院，不下雨也有下雨时湿润的气息，却偏偏有个鲜研明媚的名字——怡春宫。

　　每天，娘会教我针线女红，除此以外，还让我学琴棋书画。我常看着她，专心描摹一副山水，目光慢慢游离了，手执笔，而看向远处，远方是宫殿层叠的屋宇，飞檐翘起，神兽远眺。落日的余辉映照下，无论是动的人，或者不动的兽，都显得格外落寞清冷，仿佛一生注定了原地等待，哪怕生根发芽，也一样不能离开。

　　“娘~”我拉了拉娘的衣袖，仰头问她，“邺城大吗？”

　　“嗯？”娘有一瞬的怔愣，这才道：“燕国都城，岂有不大之理？”

　　“有皇宫大吗？”我睁大了眼，终于看见娘抿嘴一笑。

　　“皇宫在邺城之中，阿离说孰大孰小？”

　　我咯咯笑了，因为娘笑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双目微眯，弯作一双弦月；唇角上扬，如同挂着一对银铃，无声更胜似有声。

　　其实我没告诉娘，我一直觉得皇宫比邺城还大，皇宫里的人比邺城的百姓还多，从我出生到六岁，那些妃嫔、宫婢来来往往，似乎从来没有认清，而皇宫上方的天空，仿佛就是整个天下，茫茫然望不到边际，纵使长出双翼也飞不出那青蓝色的宫宇。

　　“阿离，天儿热了，别闷在屋里，出去院子里玩儿吧。”娘一面说，一面吩咐婢女道：“杏儿，带姑娘出去转转。”

　　“是，夫人。”杏儿上前欲牵扶，我早已按捺不住，提起裙角就朝屋外跑，娘轻笑了一声，叮嘱道：“别由着她疯闹。”

　　杏儿追上我时已在屋外，清晨时落了雨，院中有股淡淡的清香，阳光洒在树叶上，叶如新长，又绿又亮。我绕着老树下的秋千跑了一圈，杏儿急得直喊：“姑娘，那秋千老旧了，玩不得。”

　　我作势欲跳上秋千，见杏儿急得直往上扑，终于哈哈笑着往怡春宫外跑。

　　宫门外，天蓝如碧，狭长的青石小路蜿蜒至不远处的御花园，雨后的御花园，柳丝长垂、雨露如珠，娇艳的花朵落了一地，反倒是篱笆上不知名的野花儿此刻探出头来，迎风微展；蜻蜓忙着点水，忽上忽下，在我面前飞舞。

　　“杏儿，快去取细网。”我张开手臂左扑右抓，那灵透的小飞虫却总从指间飞走，才一触及它们纤薄透明的翅膀，眨眼却又飞往另一塘积水的水洼。

　　“姑娘，姑娘，小心！”杏儿在身后喊我，哪里顾得到，眼看就要抓到一对停在叶上的蜻蜒，不提防脚下，只听见“噗”的一声响，像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瞧，却是一只竹筐，被我一脚踢远了，唯余地上白花花一片，并一根线头，也散落在旁。

　　“杏儿，什么人把米撒在这儿？”我蹲下身，地上撒了一片白米，未曾干透的泥地，零乱并不平整。

　　“姑娘~”杏儿刚一追到，气息不稳，却忙不迭拉着我就走，“管它是什么呢，夫人吩咐不可跑远，如今也该回去了。”

　　“杏儿，这米……”拾起一颗米粒，才抬头时，却见杏儿身后一个矮小的人影，稍一偏头，一张充满稚气却又怒气冲冲的脸便印入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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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怕寂寞又不甘寂寞的人，因此，写了舍不得不发，发了又害怕冷清。
《离歌》每日更新一章，每周末休息。希望大家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