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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妥协 ...

  •   椒房殿离长信殿有些远,我们去得虽早,到得却迟。
      我抱着韶儿下车时,长信殿前已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黑檀车、双驾马,车厢四角悬着墨玉占风铎,用金线流苏垂边。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绳子,正中扣着个精致的金铃兰铃铛。两匹马也一水的漆黑油亮,关内难得一见的矫健英俊。
      这般低调奢华着的,本朝再找不出旁人来。
      韶儿指着两匹马,高兴道:“大姑姑也来了。”
      我心里也不由放松下来
      ——平阳公主是行伍中厮混出来的女人,性情最是爽朗不扭捏,虽市井间诟病颇多,然而真见过她的,却很少有人不喜欢她。
      当年我与苏恒新婚,她扮作男人去调戏我。杨清叛变时,她还曾假扮苏恒与我演了一出里应外合。当年萧王府上下人人见她而色变,生怕我真与她做出什么对不起苏恒的事。直到她封了公主,一干老人还在懵懂,怎的俏郎君转眼成了美娇娘。
      我与她结识虽晚,却是乱世里过命的交情,性情也合拍。上一世她里里外外照应我良多,我被废居家后,也只她不避讳太后与刘碧君,常去看看我。
      ——有她在,估计太后也不会太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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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殿,早有宫人通报。
      外面起了一阵风,占风铎清脆鸣响,一如幽谷远歌。
      我略有些心不在焉,回头遥望,只见漫天雨幕,雾气缭绕。朦胧中依稀绿木成荫,可以想见百花谢尽,已是长安春暮。
      苏恒带刘碧君回乡祭祖,也不日便要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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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屋门帘打起个角儿,平阳探头出来,对韶儿招了招手。韶儿撒腿跳到她怀里去。她抱了韶儿,假装被撞得往后倒,逗得韶儿咯咯笑。这才将门帘打开,走出来迎我。
      她一贯喜好分明,只爱金墨两色,又不喜女装与首饰。一应装扮便都往这两样上靠,长安少女大都把她当个俊俏的羽林郎,不知多少人芳心暗许。
      但今日来见太后,她也不敢过于放肆了,还是穿了件带彩的藕荷色深衣,外面套着牡丹花样的黑纱大衫。她头发乌云般黑重,钎了几枚金花钿,倒是端庄又富贵。
      入鬓修眉,翦水双瞳,顾盼神飞。与苏恒一脉传下来的好相貌,她跟韶儿像是亲娘俩。
      她打量了我一番,道:“气色还是不好,瞧你这病养的。”
      我笑道:“是你眼神不好,我自觉比上个月强多了。”
      这些话,里面自然都是能听到的。她故意将我不来探望太后的错处带过,我心领神会,很感激她。
      她点头笑道:“快些进屋吧。母后刚刚还念叨你和韶儿,生怕我不知道,亲闺女比不过亲孙儿。”
      她泄愤般拧了拧韶儿的小鼻子,韶儿乖巧道:“韶儿帮姑姑说,让皇祖母也喜欢姑姑。”
      平阳忍不住笑起来,“韶儿乖,姑姑就仰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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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进去时,太后倚在美人榻上,身旁两个宫女在给她捶腿。
      她不过五十出头,是个富态的老太太。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美貌。今日穿了件洗的发白的暗青色菱纹直裾,配了黑色云纹裙,平易又朴素。看得出还是居家时穿的旧衣服。
      ——她一贯都是简朴念旧的人,贵为太后,入主长乐宫已有多年,用的却多是樊城时的旧家具。我与苏恒给她添了多少新衣服,她却只爱穿旧的。
      做为前朝帝裔,便是苏恒发迹前,苏家在樊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太后当年便有当家主妇的威仪,当了太后却反而平顺柔和起来。人人都说她慈祥可亲。可是她能随手拉个扫地宫女话家常,却惟独对我不假辞色。
      不明就里的人便都说,是我出身太好、傲气太盛,总拿捏她的缘故。
      我很觉得冤枉。
      太后原本正拨着茶盏上的白气,笑着跟对面人说话。我一露面,对面人忙恭顺的起身避让到一侧,太后则收了笑,冷淡的垂首喝茶。
      我俯身下拜,垂首道:“媳妇儿见过母后,母后安康。”
      太后并不理我,喝过了茶,只向平阳招手,道:“韶儿过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平阳笑着放下韶儿,道:“韶儿,快给你皇祖母磕头。”
      韶儿乖乖的跪下,“给皇祖母磕头。韶儿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安康。”
      太后喜道:“安康,安康,皇祖母一见了韶儿,就什么都好了,快起来。”一面说着,也对我抬了抬手,道,“皇后也起来吧。”
      平阳伸手把我搀起来,先前跟太后说话的人便小心翼翼上前给我请安。
      她眉眼生得低顺,穿一身素淡衣服,妆容也上得极浅。我望了几眼才认出来,是玉堂殿里住的成美人。
      我对她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与刘碧君同时入宫。我被废后,也不知是她还是陈美人生了个儿子。因我这个皇后不好相与,她们一贯都小心伺候着太后。在大雨天跑来长乐宫,她也算用心的。
      我半途托了她的手,没让她跪。
      太后见我对成美人客气,多看了我两眼,倒是没说什么。
      她接了韶儿在怀里,道:“皇祖母老喽,一下雨浑身都疼,抱不动韶儿了。”
      “韶儿给你捶捶,韶儿大了就能抱动皇祖母了。”
      “哎哟,碧君,你听到韶儿说什么了没?”
      太后错了口,成美人越发不自在,尴尬笑道:“太后认错了,刘姐姐随陛下去了南边。”
      太后抬头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可不是,认错了。你眉眼生得像碧君,乖巧、柔顺。又肯来陪我老婆子解闷,也是个好孩子。站着干什么,坐吧。”
      成美人本来就是有座儿的,然而我还站着,她自然不好就这么坐下,上前笑道:“太后又取笑奴婢,能陪太后解闷是奴婢的福分。太后若不嫌奴婢手拙,就让奴婢给太后捶捶腿吧。”一面说着,已经挥退一个小宫女,跪到毡上帮太后捶打。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何至于做到这一步。”却没有推辞,只从桌上拿起个桔子剥着,和平阳说话道:“南边的桔子中原是种不出来的,老婆子我小时候吃腻的东西,到了长安却只有每年秋贡得几筐,还不够分的。你弟妹心细,这次回乡,给我寄回经冬的桔子,甜的就跟蜜似的。你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将剥好的桔子喂给韶儿。
      #
      平阳笑道:“我可不爱吃这个。”转向我,道,“弟妹,我爱吃蜜桃。那年在李宅,你送去的蜜桃很好,我和三弟连吃了七日都不腻。”
      我笑了笑,没接话。倒是太后驳斥道:“蜜桃放七日,还不都烂掉了。你再胡说?”
      平阳道:“我的亲娘啊,那个时候人都要被饿死了,恨不能桌子腿都啃了,哪怕是烂桃子,也比蜜还好吃啊。”她又转向我,“我只佩服弟妹,你是怎么当着朱威的面,送一筐桃子进去的。也不怕他恼羞成怒,一刀砍了你。”
      那时我与苏恒刚刚成亲,苏恒在河北才经营了些势力。
      戾帝忌讳苏恒,设计把他召回长安,软禁在永阳坊李宅,断绝饮食,想将他活活饿死。我儿时与戾帝有些缘分,便散发赤足到他座前哭泣,求他让我见苏恒一面。戾帝不许我见他,却准我给他送些寄情的物件。那时正是初夏,蜜桃成熟,我便说送他桃子。戾帝当时不以为意,还写了手书给我,好让朱威帮忙传递。
      但他随即便后悔,命人抢在我的前面,将街上卖的、树上长的桃子悉数收走。
      我一直寻到渭城,才从几户老农手里凑了一筐桃子,送进李宅。而后连夜赶回洛阳,帮苏恒传递消息。四天后,河北便起了义军。
      苏恒“绝食”十日而颜色如初,戾帝以为有神相助,不敢再对他下手。加之河北局势凶猛,还得用苏恒去打仗,便将他放了出来,命他平定河北。
      苏恒这一去,便再不肯受戾帝辖制,渐渐另立了门户。
      这些原委平阳都知道,故意发问,自然是要我表功劳给太后听。
      她初衷是好的,可太后看我不顺眼,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纵使我句句恳切,她说不定也能听出挟恩图报的意思来,我又不是没得过教训。何况那些往事我也懒得再提。便笑道:“朱将军自然也是向着陛下的。”
      这也是实话。若非朱威有意通融,戾帝得了消息,哪里会由着苏恒啃七天桃子?
      我这么答了,平阳无奈笑道:“你还真是不懂讨巧。”
      太后不咸不淡笑道:“她哪里不会讨巧了?她也只不会讨我老婆子的巧。皇上那里,她可讨巧得紧。”
      在她眼里,我仓皇间为苏恒七拼八凑来的桃子,自然比不过刘碧君特意为她细挑的蜜桔。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当年我不曾在她身旁尽孝,如今也强求不得。
      太后往我身后瞟了一眼,问道:“秋娘呢?”
      我知道她必然会问的,才要说话,韶儿却已经开口道:“姑姑日日带着韶儿,很是辛苦劳累。如今韶儿有娘亲陪着,便让姑姑歇着。”
      太后又用长指甲撩了撩茶盏上的白雾,不冷不热斜瞟着我,“瞧,这还叫不会讨巧?秋娘四年苦劳,我都劝不动。她一句话,不也歇着了?”
      平阳嘴快,已经刻薄道:“她早该歇着了。”
      太后拾起茶盏便向她丢过去,平阳见机不妙,返身便要逃,太后道:“站着!韶儿跟前,你这个姑姑是怎么当的?”
      韶儿赶紧道:“秋姑姑想歇着,皇祖母不要怪罪。韶儿答应替姑姑说情了,皇祖母看在韶儿面上,就让姑姑歇歇吧。大姑姑疼秋姑姑,皇祖母也不要生气了。”
      平阳扑哧笑出来,太后也哭笑不得,揽了韶儿道:“姑姑姑姑,你满嘴姑姑,也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韶儿笑道:“分得清,韶儿喜欢姑姑、大姑姑,最喜欢娘亲和皇祖母!”
      太后神色复杂的摸摸他的头,道:“皇祖母也最喜欢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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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算是有惊无险。
      宫女送了养心茶进来,我伸手接了,捧到太后身前跪下,道:“秋娘的事,便如韶儿所说。今日媳妇儿来,却还有一桩心事要向母后禀明。”
      太后不置可否,我便接着说下去:“媳妇儿过去不懂事,让母后吃苦了。母后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韶儿的面子上,保重身体,就不要再为媳妇儿生气了。媳妇儿明白,碧君妹妹常年陪伴母后,是有功劳了,皇上又喜欢她。等从南边儿回来,便给她晋位吧。”
      太后接了茶,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
      我说:“自然是要媳妇儿跟皇上说的。”
      太后抿了口茶,点了点头,片刻后,道:“秋娘既嫌累,便让她歇两天吧。”而后她终于想起来,“都站着跪着的干什么?坐下陪老婆子我说说话。”
      我终于在太后跟前得了座,心里却只有漠然一片,已分辨不出喜悦难过。
      其实我该高兴的。
      只要我不爱苏恒,一切苦楚便能轻易消解。人人高兴满意,事事顺理成章。
      讨好太后,原来就这样简单。
      我说:“碧君妹妹住在长乐宫,陪太后解闷是好的,跟皇上之间却到底不方便。媳妇儿的意思是,等从南边儿回来,便让她搬去未央宫吧。”
      太后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是一时还舍不得她,却也不好为我一个老婆子拆了人家小鸳鸯——就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外面雨声又起,宫女打起帘子,卷了水汽进来,凉意侵人。
      太后闭目养神,平阳用力扳我的手指,成美人垂首敛眉为太后捶腿,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只韶儿一无所知,他吃着桔子,忽然冒出一句,“韶儿明白了。”
      太后眨眼便换了笑脸,问道:“韶儿明白什么了?”
      韶儿说:“娘亲定是把桃子藏在怀里,偷偷带去给父皇。邓师傅说,陆绩觉着桔子好吃,就把桔子藏在怀里,带回去给母亲吃,他是个大孝子。”
      太后抚着他的头,笑道:“就你鬼机灵!”又问,“桔子好不好吃?”
      韶儿说:“好吃,皇祖母也吃。”
      太后喜的眼睛都眯起来,张开嘴任他喂了一瓣。又命宫女再去取。
      韶儿接了两个桔子在手里,便从美人榻上跳下来,跑到我和平阳面前,“娘亲和姑姑也吃。”
      平阳笑着戳他额头,“你倒是不偏不倚,个和稀泥的!”喜滋滋的将他抱到怀里,乱揉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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