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芙蓉》爆走金魚

2、眼神

　　婉儿的眼神，只管凝视着房妃，如同二十年前、贤还在世的时候，她努力地想找出对方眼里的憔悴、落寞，甚至仇恨，但是房妃的岁月似乎不曾更动，眼中依旧是那抹古井般的深沉凝炼。

　　「太子妃风采依旧，婉儿却老了…」婉儿轻叹口气。

　　仍是淡然一笑，房妃别开了脸，望着院中的花，在她转头的瞬间，婉儿看见一条鲜明的刀痕，爬在房妃雪白的颈子上，显得格外刺眼。

　　「很可怕吗？这是贤划上的，在巴州的时候…」房妃的声音轻轻响起。

　　婉儿眼中的光芒暗了一些，她垂下睫毛，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饰着珠宝的绣鞋，她知道房妃正看着她，甚至可以猜到房妃的表情，还有她如月光般清冷的目光。

　　二十年来，婉儿在无数个夜晚里梦见过这双眼睛，没有恨、没有怨，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却能让人从心底冷到骨子里。

　　房妃在女皇的儿媳里并不出奇，她从不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就连与她相依为命的庶子守礼被武家的新贵们鞭辱时，她也只是站在阶前，静静地看着。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李、武两家的家宴之后，太子贤与相王旦的孩子们走得晚，在偏宫前被武家的新贵们领着一群太监拦了下来。

　　酒醉的武三思，手持长鞭不停地往守礼身上招呼着，外罩的绫罗被抽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袍，淡黄色的棉絮随着长鞭四处飞舞。

　　「看我打死这个李家的孽种！小贱种！」

　　「我不是贱种！我阿哥是堂堂的太子！」守礼倔强地回嘴。

　　不说“我祖母是皇帝”，而说“我阿哥是太子”…躲在一旁的婉儿心中为守礼担心，照武三思的打法，守礼就算不死，性命也要去掉大半。

　　「太子又怎么？就算混了武家的血，也是个贱胚，玩女人还不够，跟男人也搞七拈三…」

　　武三思住了口，突然对走出偏宫的房妃怒吼「妳看什么！」

　　房妃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武三思，她穿着一身的白、散着发，像是刚从梦中惊醒，月光透过下过雨的夜色，蒙蒙的雾恍如大明宫不散的阴魂，而她的身影在薄雾中异常清晰，并不凌厉的眼神宛如午夜佛前的青灯，微弱得似乎走过去就熄了，却依然坚定地守着佛国的一切，到最后，照不亮那尊佛，反倒成了佛的存在。

　　婉儿记起自己当时逃走了，不知为何，后来与女皇提起这件事，女皇仰望着殿中一座高与梁齐的大佛「这佛在笑吗？」

　　从下往上看，佛的嘴角似乎上扬，婉儿说「在笑。」

　　「朕倒觉得这佛在哭。」

　　「陛下圣明。」

　　「不听这些空话，妳看，这尊佛之所以好，就在于它什么表情都没有，妳看它笑它就笑，看它哭它就哭，于是妳觉得这尊佛可以了解妳，所以妳敬拜它，可是这是人的心，不是佛的心。」

　　「佛心，在哪呢？」婉儿迷惑了。

　　「朕也不知道，但是朕猜，阿房知道。」女皇深深稽首，极其虔诚，佛前燃起的檀香袅袅，把女皇的恭敬送入天际。

　　好多年了…守礼现在也应该长成个青年了…婉儿想。

　　「婉儿，妳爱过贤吗？」房妃简短地问，人死如灯灭，这里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偏宫，没什么好怕的。

　　婉儿点点头，宫廷里的事反复无常，唯有这件事是她完全肯定的，那是她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那样狂热的爱上一个男人，此后，她的男人们都带着太子贤的影子，却也都不是他。

　　婉儿最喜欢他长年握笔、运弓而长着硬茧的手，最害怕那双揉着粗旷、放荡、文采和深情的眼睛，这些都在不自觉中，将她的心一吋吋攻陷。

　　至今，回想到那双手、那双眼，依然让她脸红心跳，这些年来，狂放不羁的情欲过程中，她总是幻想着那些男人用太子贤的手抚摸着她，用太子贤的眼凝视着她…

　　幻想，是件多美的事，不管太子贤已死还是活着、不论她上官婉儿老了还是丑了，只要幻想，一切都是永远的美好。

　　她不是他的妻，连妾都说不上，祭祀更是永远轮不到她，然而，幻想、回忆却可以让她在心里供奉着太子贤的牌位，更有甚者，能够请来那缕游荡的英魂，在她脑中演绎一场从未有过的温存爱恋。

　　于是，她反问房妃「太子妃，您爱过他吗？」

　　房妃脸上一闪而过的轻笑，像是井水里偶然投入的浮光掠影「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我是他唯一爱上的人。」

　　婉儿无言了，她知道房妃说的不假，但是，生性风流的太子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去面对这样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子？

　　宛如狂暴的狮子伏于菩萨座下芙蓉，任其牵引，往浊世之中寻找佛心。
　　是狮子为菩萨所感化？

　　或是一场无端的迷恋，狮子恋上的不是佛心，而是芙蓉？
　　亦或者，菩萨本非菩萨，芙蓉亦非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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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唐人称父、兄皆为哥，长辈对晚辈、兄对弟、平辈朋友则直称名或呼为郎，唐人多是大家族，极重行第，虽是亲生父亲，有时也会以行第称呼，举例而言，本文中的太子贤在高宗诸子中排行第六，所以可称他六郎，他的儿子除了可以称他“阿哥”之外，也可称“六哥”，不过，在武后执政后，高宗的庶子们就都被排除在外，高宗的家庭就都以武后与她的五个儿女为主，所以武后的子女们通常就是自成行第，如幼子睿宗李旦，他的儿女就直接称他“四哥”，而非正式的行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