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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流水迢迢》  第93章

网友:阿类 打分:0 [2008-11-22 01:15:49]

人们常说,人一旦热衷回忆,代表你已经老去。这话不全对。我热爱回忆,可无论以什么人的眼光看来,我都是韶光方好,风华正茂的美貌女子,吹弹可破的肌肤,嘴角两弯米窝,盈盈浅笑间,仿若能掬水留香。
是的,我的名字叫盈盈。或者还有一个称呼,有人唤我:大圣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样,人们只会用敬畏的眼神看我,而我,也只能用敬畏的心态去扮演好这个角色。我喜欢我的本名,程盈盈,这三个字从唇齿间吐出时柔软轻快的味道,让我想起我6岁以前度过的每一段快乐的时光。
草长莺飞,垂柳飘絮,恰是谁家陌上少年郎,催动这马蹄翻飞、衣袂飘飘。这玉间府的三月春光,美得可入诗入画,却终究不是我的家。
记忆里关于快乐的每一个片断,都是衬着月落山常年的白雪,而小屋中那盏昏黄如豆的灯光,总是映着阿爸夜读书的身影,久久缠绕在心间。
阿爸喜读《庄子》,小时候,每每看他念到“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时眼角隐有濡湿,我便会扑到他怀里,揽上他的脖颈,却不吭一声。而潇潇又常于这时候粘了上来,阿爸于是放下书,一手搂着一个,笑着用他下巴上的青须扎我们的脸。潇潇于是咯咯地笑,而我却仿佛能感受到阿爸心中的伤痛,虽然不知道这伤痛源自何处。
潇潇是我的双生妹妹,可我们,其实截然不同。她善言,我沉默;她开朗,我疏离;她总是喜用一切美好的意愿去揣摩这个世界,而我恰恰相反。
当然,外人很难看出我俩的差别,除了我的酒窝,即便不笑时,我的酒窝也总是显现在唇边。这其实很有欺骗性,初相识的人都以为我好相处,待得久了,才发现我的冷淡,于是更愿意去亲近潇潇。
唯有阿爸不同,我想阿爸是更疼我一些的。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时候阿妈总笑着说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能懂这些,这时候的阿妈多半是凑着灯光做刺绣,她的侧影被灯光拉长,柔柔地投在墙上。
其实大人们常常轻视孩子的智慧,我6岁那年,已经懂得很多事。那一年,家中遭逢大变故,我和潇潇一夜之间成为了孤儿;那一年,被迫离开了阿爸阿妈为我们遮挡风雨的羽翼,我在这满目苍夷的乱世中明白了为何阿爸读书时眼角常有泪水;也是那一年,我见到了萧无瑕。
我常自怅惘人生的无常,我的阿妈,那样的柔美和与世无争,却仅仅因着一手好的刺绣功夫枉送了性命。我的阿爸,他一生追求逍遥自由的境界,可谁知人命竟轻如草芥,又何来的逍遥。
那个夜晚,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的痛,我紧盯着眼前从自己口中呼出的雾气,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一眨眼之后便是天翻地覆的泪水和疼痛,再也无力睁开这双眼。我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不敢有丝毫的停顿。一手紧紧抓着潇潇的手,她的手冰凉颤抖,早已是泣不成声。而身前那人的脚步,却不曾因着她的哭泣而有一丝放缓。那一刻我知道,这茫茫人世,终只剩了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旁的人即便救了你的命,也不会像阿爸阿妈那样把你抱在怀中。
后来他把我们带到玉迦山庄安顿下来,别人都叫他江教主。山庄里还有些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教我们武功,在大部分的时间都不苟言笑。我想我们还是幸运的,有太多的孩子失去家庭后只能沿街乞讨。
玉迦花开的季节,我在晨雾中见一女子迤逦行来,一手牵着个约10来岁的男孩。枝头的玉迦花在这个清晨竟似约好了似的齐齐绽放,那入目间铺天盖地的绯红被初升的朝阳透过薄雾映照下,反射出瑰丽的光芒。我有瞬间的失神,直至他们走近,那女子向我展颜一笑,她身边的男孩却是瞪了我一眼。两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却都令人感觉霎那间光华流转,不敢逼视。
很久以后,我回想那个清晨,感叹这世间的美有百媚千娇,有人雍容有人灵秀,有人温婉有人娇俏,却独独这种美,美得夺人心魄,于斗转星移间,却愈发深入梦魂挥之不去。一如阿爸的怀抱阿妈的微笑,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施施然地进驻心头。
十多年后的那一夜,寒月下的那个白色身影,如浮云、如星辉,似天神、似鬼魅,飘然于桐枫河之上,剑起剑落之间,华朝官兵纷纷倒地。我听到身边有人哭泣着呼喊:“三神映月!月神下凡,我族有救了!”我霎时间有些疑惑,这个萧无瑕真的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小男孩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记忆中的那次拉勾只是我的臆想,也许我只是要把他以那样一种形式常记在心间。唯有那时的他是真正属于我的,而如今的这个萧无瑕,他是月落族人的月神,是星月教的教主,却唯独不是我的小男孩。
那年我6岁,他10岁。他和姐姐在玉迦山庄住下来,却被安排在别院,不常能见到。我听说他叫萧无瑕,想起他在那个清晨的瞪视,心中有些忿忿然。阿爸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叫无瑕,可哪里如君子了。我心目中的君子,是阿爸那样,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我又一次从纷乱的睡梦中惊醒,看了眼身边睡意正浓的潇潇,披衣而起。那晚的月光凄迷幽冷,我站在庭院中,如一个大人般感怀逝去的幸福。眼前一个人影匆匆而过,我好奇心顿起,跟了出去。
月光下他的身影似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华彩,纵身起落间,已把我甩开老远。彼时的我尚且年幼,没行得多远,已觉气喘吁吁。可心中却有个信念支撑着我追下去,一路追至一个山谷口,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山风呼啸,春寒料峭,我在山谷口徘徊,几度想要折返回去,却都没有挪动脚步。心中其实已隐隐猜出那个人影是萧无瑕,只是不明白他何以在深夜如此行踪诡秘,也不明白我何以在深夜如此好奇心重。
似是过得好久,才见他从谷中出来。脚步间有些踉跄,没行得几步路便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他急急爬起,又行几步再次跌倒。我察觉他的失常,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面。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却只一味固执地跟着他。行得很久,他突然转过身来吼道:“干吗跟着我?”
原来早已被他发觉,我一时间有些嗫嚅地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怎么了?”他反而没了声音。我抬头望去,天上有浮云蔽月,他的脸被月光映得半明半暗,只一双眼睛如琉璃般璀璨,只是此刻双眼通红,竟是噙满了泪水。
我不明所以,却也仿佛能感知他的心痛,行近几步,拉了拉他的衣袖。看到他的衣袖处已有几处破裂,小臂也有擦伤,那截裸露的小臂在月色和树影的掩映下看来竟是几近透明。我撕下一截衣服,为他将伤口包扎上。彼时的我虽然年幼,却也能感觉脸有些烧。那时的他已有了些翩翩少年郎的味道,却没有这个年龄段的男孩的毛躁,略显老成。而我只是个6岁的小丫头,身高不及他的肩,这幅画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有些怔忪,我拉着他坐了下来,说:“我的阿妈说伤口不处理好会留疤的,以前我每次摔伤,阿妈都会仔细地帮我包好。”
“你的阿妈……她现在人在哪里?”
“阿妈已经过世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却隐隐地感觉声音有些颤抖。
两人于是都沉默下来,过得许久,只听他道:“我的阿妈,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他顿了顿,象是积聚了全身的勇气,“终有一天,我要将她寻回来的。”
那一刻,浮云散去,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水汽。我看到他的脸在水汽浸润的月色下发出如玉的光辉,眼神也是如烛火般明亮,突然感觉内心前所未有的通透。阿爸常说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看不真切,唯有这一刻,在这寒夜的山间,两个少年的心因着相似的伤痛而靠近。
他见我冻得有些牙关打颤,脱下身上的外衣,递给我。我犹豫一瞬,终是喜滋滋地接过。他不喜说话,我也是寡言之人,两个人竟是对坐半晌都不吭一声。
过得一阵,他说:“今天的事,请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还有这个山谷,你以后也不要来了。”我颌首同意,因着心中可以跟他分享一个秘密而有些喜悦,笑着说:“我们拉勾。”
他楞了一下,旋即伸出了小指。
第二日早晨起身时,我感觉有些鼻塞头重,知是夜间受了凉,心内却隐隐地有丝甜蜜。期待着再见到他时可以告诉他,那是因他而受的凉。却不料,此后的10余年,我一直未再见到他。
枝头的玉迦花几经花开花谢,那个男孩的面目如同那夜的月色一样,被我深深锁在记忆中。江教主去世后,平叔开始教导我们武功。偶尔,我从平叔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却惊悉他已成了新任的教主。我无法把那个男孩和教主的身份联系起来,只一味固执地守候着记忆中的那个他。
很多个清晨和夜晚,我会站在玉迦花盛开的那个庭院里,像是在等待一种宿命的来临。在别人的眼中看来,我是越发地孤僻而不可靠近了。可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欣喜地看着自己一日日出落得亭亭玉立,连同心目中的那个他,一起慢慢地长大。潇潇的身边开始围绕着一些思慕者,我只笑笑地看着这一切。
偶尔,我会到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山谷,我终是违背了对他拉勾发下的誓言,进到那个谷中,看到了两座石坟。清明时节,我会悄悄地去坟前擦拭洒扫。会想着那一夜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进到这个山谷。
我成为了星月教的大圣姑,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个称谓,那种感觉仿佛我不再是我。可原来有人喜欢把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躲在那个假面之后,头上顶着教主的光环。
我曾无数次地假想过跟他再碰面会是一种什么情景。也许他根本不会记得我,那时他连我的姓名都不曾问起过。可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还是他。
却原来我错了,他的脸躲在假面后,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如少时一样黑宝石般地熠熠生辉。他的身量长高了很多,肩膀也宽了不少,隐隐透着一股男子气。我却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察觉到了潇潇的异样,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有时候独自发呆,有时候又面带羞涩。我暗叹一口气,爱上他那样的男子,究竟是福是祸?我于是愈发小心地珍藏起自己的心思。
“盈盈,我要你射伤我。”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幽秘深远的圣殿中,如同他的人一样,缥缈沉静,竟似是缺乏生气。我不知是被他的话语还是这死寂的感觉吓了一跳,直直地看向他的双眸,那里面有几分坚忍,几分决绝,几分自伤,竟似还有一分软弱和死志。
我想起那个10岁时的他,那个说着要把阿妈寻回来的他,那时他眼内跳动的火焰,忽然很想问:你有没有寻回自己的阿妈?你为何要当这圣教主?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然而我终是没有问出口,就好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就成了这星月教的大圣姑。我的阿爸如果还活着,定是会很伤心的,这世上是否存在真正的逍遥?为何我们都要走上这样一条路: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小庆德王长得玉树临风,又自命风流,对我倒也还算敬重。初春的夜色,携着迷蒙欲醉的晚风,醺醺然地拂上心头,他的眼神迷离,似是有些醉了。我一边和他轻笑浅酌,一边内心惴惴,不知道那个人何时会出现。正思量间,那道黑影袭来,长剑直刺小庆德王,且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招数。我看得心惊,却不得不帮着阻挡他的来袭。只听一声痛呼,一把长剑划过了他的右肋,他喷出一口鲜血,转身欲逃。我猛然抢过随从手中的弓箭,拉满弦弓,对准了他的背影。
眼前突然浮现虎跳滩的那个早晨,晨阳照着他清俊的身影,一袭素袍上血迹斑斑,宛如尘世间绽放出最妖异的花,明知它噬人心智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那个瞬间,桐枫河的两岸飘荡着歌声“凤兮凰兮,于今复西归,煌煌其羽冲天飞,直上九宵睨燕雀,开我枷锁兮使我不伤悲……”那个瞬间,他白袍翩然,如月神下凡,受人膜拜。而如今的这个瞬间,他却黑衣蒙面,肋下中剑,仓皇逃窜。
萧无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又或者,也许你自己也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闭上眼,放开了拉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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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下回的标题是《多年以后,我有一个名字叫抱猫》,哈哈,飘走~

作者回复:
阿类,对乃的文笔赞一声,然后坐等下集抱猫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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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生成:2025-11-15 07:05:15 反馈 联系我们@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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