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秦冬

2、第 2 章

　　“晚上好，先生。”他摘下帽子，冲他点头致意。
　　警卫军巨大的探照灯已经在远处亮起，军官长长的影子落在地板上，一直延伸到墙的尽头。科尔曼·林在那刺眼的白光中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青年的脸，他记不起这张脸他是否曾经也在别处见到过，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把自己藏回去，只是呆愣地盯着楼下，看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黑色短发。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直到科尔曼·林压着那颗惊悸的心脏，侧身躺了回去。
　　楼下的军官扶起他半个月前推倒的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来。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地板吱吱呀呀的声响。那青年军官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阁楼并不稳固，只是站在入口的一角，远远地看着他。

　　“或许您刚才掉了这个。”他伸手，递过那瓶被摔得几乎变形的三文鱼罐头。
　　“谢谢。”科尔曼·林扶着墙站起身来，大概是因为饿了太久，瞬间地眩晕让他差点儿又跌回去。再抬头时，那青年军官已经小心翼翼地绕过地板的破洞，走到他面前，伸手虚扶着他。

　　“你是个中尉？”科尔曼瞥见他肩章上有两颗星。
　　“是的，先生。”青年军官正低着头找些什么，听到他问话，又立刻抬起头，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没有任何一个经历过“大清洗”的人能有一双这样干净的眼睛。
　　科尔曼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在那双眼睛了望见了无辜。
　　“您得吃点东西，先生。”他拿出一把散装的巧克力，说着又轻声笑了笑，尴尬地要把手往回收。科尔曼低头，看到一些被化掉的巧克力弄脏的包装纸，是加百列。
　　那军官大概是发现巧克力已经化掉了，手僵在那里，给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而科尔曼·林竟然在这诡异的情景中平复下来，有时候，无关于财富、地位、权势，人之间有之中微妙的情绪在互搏，科尔曼·林凭着直觉知道，在现在这个房间里，他自己才是那个左右事态发展的人。于是他忽然又找回了当初一个人一架钢琴在舞台中央的掌控感，挑了他手心最干净的那一颗，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那青年的手倏地一下就合上，又在空气里僵持了一小下，然后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把它裹起，又放回了口袋。

　　“您今天应该是走不了了。”军官低下头，没再看他。
　　科尔曼把巧克力拆开，放进嘴里，是他最喜欢的那种黑巧，旁人都觉得苦的那种，但加百列生产需要的可可豆，只有曼卡高地才有，每年的产量很小，加上星际运输的费用，运到十三区的时候真真是做到了一克千金。他上台演出前不喜欢吃很多东西，每次都是吃一小块，那苦味会在嘴里持续很久，伴随着他的手指越过黑白琴键，一点一点地淡去。“我本来也走不了。”科尔曼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每天只有一小杯的水可以喝，是咖啡厅之前余下的纯净水，前天晚上就已经喝光了。
　　那青年军官愣了一下，从背包左侧拿出一个水壶，拧开瓶盖，又拿出纸巾把瓶口认真地擦了一遍，然后才递给他。“先喝这些。”他说。

　　科尔曼没有接，只是安静地打量着他。“你是卢安学院的学生。”
　　“是的，先生。”
　　“多大了？”
　　“23岁。”
　　“23岁就能当上警卫军的上尉，你很厉害。”那青年军官几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轻蔑的笑。
　　“并没有，先生。”他有些怆然地低下头。“我以前在通信部，做军备通讯的防护，我只擅长那个……”
　　科尔曼眯着眼，那拿着水壶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他没再说话，伸手把水接过来，抬起脸，没有触碰瓶口，仰头把水倒进嘴里，然后递回给他。

　　“我见过你，”他说，“也许。”又补充到。“我不太擅长记住人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吴形。”他说。
　　“吴形……”科尔曼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印象，转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打算带我去哪？回克鲁格监狱，或者就地处决？”他的眉头微微促起，那青年穿着挺阔的墨蓝色军装，个子很高，几乎和自己齐平。面颊瘦削，肤色偏暗，典型的亚洲人。他在进门之前就知道这屋子里有人，可是他手中连一样防身的武器都没有，枪一直稳稳地别在腰间，仿佛很自信没有人能伤害他。

　　多年以后，科尔曼再想起与吴形初见的这个夜晚，他才终于明白，他不是自信没有人能伤害他，而是确定无论对方如何，他都不打算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