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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海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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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雨一直下到凌晨,地面的凹坑慢慢被积水填平,临游的天悠悠映出日光。
“江柏佑你小子给我坐下好好吃饭!”
邓虹女士叉腰指向门口,只见此刻江柏佑正嘴里叼块吐司弯腰穿鞋。
原本江柏佑其实已经计划好了,邓虹女士出门上班的时间一般是早上九点,只要他能赶在八点半拿上滑板下楼,基本就能避开碰上面。
只可惜……
江柏佑一口给吐司咬出个月牙形的缺口,囫囵吞下后带着笑地回应道,“妈,今天老郑好不容易给了一天假。”
“你就放我出去呗。”
邓女士闻言低头整理了下西装抱着手打量说,“别造谣,我可没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不过我想问问。”邓女士说罢抬起腕表指了指说,“现在才八点半,你早饭都不吃想出去干嘛?”
“我……”江柏佑皱了皱眉缓缓攥紧了挎包的背带,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理由忽地涌入脑海,那就是——
“邬昊找我补数学!”
开始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的邓虹:“……”
哈?那孩子每个月都要撕数学卷子的毛病被你治好了?
“你确定没跟我开玩笑?”邓虹挑着眉说。
“没。”江柏佑默默移开眸子说。
“噗嗤”一声,坐在桌边喝酸奶的江蕊弯着眼睛笑得开心,她一边笑一边垂眼打趣道,“妈,你就放我哥他出去吧。”
“连邬昊哥找他补数学这话都编得出来,要是你不让他走的话——”
“估计我哥得考虑怎么活着从九楼跳下去。”
说罢江蕊就笑着朝江柏佑眨了下眼,江柏佑心领神会,迅速接道,“对啊,九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
“通常来讲,如果从咱家阳台一跃而下,不找角度正中六楼那棵歪脖子树的概率大概为百分之十,但如果……”
“停!”邓女士深吸口气摆手打断道,“行你赶紧走,但今天必须得早点回来,下午家里会来一个客……”
“好嘞我一定早点回来!”
江柏佑根本没听邓女士究竟在说什么,侧身取了件衬衫拎手上就准备出门。
邓女士管不住他,无奈笑了笑就转身走向餐桌慢慢落座。
“柏佑,你真不打算过来吗?我们球场都占好了,现在就等二中他们过来了。”
肖成裕刚睡醒打着呵欠的声音一点点传入江柏佑耳中。
新买的蓝牙耳机质量就是好,对方那边时有时无的击球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没听错的话,刚才应该有人进了球,几个男生的欢呼声跟着一并涌了进来。
“不来。”
江柏佑直视前方很快绕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物,大雨过后,临游携着凉意的清风掠过他的衬衫,轻轻掀起蓝白格子衫的一片衣角。
“行,那你就专心玩滑板吧。”肖成裕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起身丢掉喝空的矿泉水瓶找邬昊要球。
三中处在临游的西南方,离海很近,前几年政府开发旅游项目专门建了条环海公路,旺季人多车也多,但离了旺季公路就只剩零星的几辆凤凰牌自行车悠悠驶过。
江柏佑喜欢沿着其中一段最靠海的公路滑上几个来回,因为旁边就是沙滩,海风往往会交相裹着将他的衬衫吹起一个半圆的弧度。
已经入夏,江柏佑不觉得冷,反而脱下衬衫系在腰上,接着张开手臂顺着坡度自由地滑了下去。
“诀哥。”
电话那头,逃了课间操躲厕所的严杭捂着嘴小声问,“芸姐问你今晚回得来不,她今晚讲卷子,要你必须听。”
赫诀听着手机,身后涌动的海风沿着他身体的弧度缓缓吹拂,赫诀抬了下眼,对面上下起伏的滑板正在公路边抛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怎么没声音了?”严杭有些疑惑,不禁试探性地问,“诀哥,你在听吗?”
“……在。”
赫诀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地说,“今晚回不来。”
“我猜你也回不来。”
严杭一边注意外面的动静一边理所当然地说,“毕竟你家那么远,回一趟肯定得花不少时间,就请一天假还是太勉强……”
“嗯。”赫诀淡淡应着,海风卷起他黑色的衬衣下摆,几缕碎发跟阴影似的,缓而轻地遮住眉间的一点点愁绪。
“欸?诀哥你那边为什么会有风声?”
严杭似乎听出了些不对劲,他眯了眯眼犹疑道,“诀哥你不是说今天回家吗?”
“怎么电话里面不仅有风声,还有……水声?!”
“很奇怪么?”赫诀轻轻闭上双眼,鼻尖的呼吸轻盈而自然。
“当然奇怪了!”严杭忽觉无语,抚着额头心累地说,“诀哥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家明明在北方,不依山也不傍海,天天除了那霓虹灯跟顶高的大厦,根本就看不见别的新奇玩意儿了。”
“嗯。”赫诀对严杭的话表示深切认同,耳边蓦地传来些动静,赫诀慢慢睁开眼睛。
对面那道身影离他越来越近,赫诀很轻地勾了下唇角,侧身攥紧手机像是开玩笑地说,“所以……”
“我没回去,就想待在这里,”
“待一辈子也行。”
“什么一辈子?”
严杭显然没懂赫诀什么意思,但他自己又不爱琢磨,于是很自然地略过后控诉道,
“你们那地儿无聊我理解,但诀哥你去哪儿不能连我都瞒啊,万一芸姐问起来,我都还得想怎么打掩护……”
电话那头跟连珠炮似的,赫诀垂了下眼睛随意听着,眸底的余光偶尔随着浮动的细沙,不经意地落向那条蜿蜒的公路。
江柏佑在公路上站了好一会儿,滑板被他立起来缓慢地转着圈儿,轮子摩擦在地上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赫诀那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滑板“呲”的一下停在原地,江柏佑朝赫诀站定的反方向挪了几步,打算就着这个角度看会儿大海再回家。
结果江柏佑刚挪好地方倚着栏杆看海,赫诀这厮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打着电话迈着步子慢慢踱进了江柏佑的视线里,堪堪就挡住了大半的海景。
“哈?”
偌大个沙滩哪儿不能走,赫诀这王八蛋就偏偏跟他杠上了是吧?!
江柏佑盯着赫诀背影气得牙痒痒,尽管他俩隔着三十来米,但江柏佑就死活不信这人没看见他。
“行,装瞎是吧。”
江柏佑戏谑地撩了下眼皮,接着收起胳膊单手猛地一撑,整个人横着跨过栏杆稳稳落在沙滩上。
身后动静不小,赫诀当然听得很清楚,但他却不转身,只是静静望着大海,很轻地笑了一下。
已经翻过栏杆的江柏佑拍了下手心沾上的灰,身前的赫诀仍旧像块儿木头一动不动,江柏佑见状懒得搭理,随手系好腰间的衬衫就大步绕开了他。
风就是这么奇怪,分明相隔甚远,那种熟悉的、清新的茉莉香霎时逸了过来。
再次闻到这个味道,赫诀的眸子不受控地颤了颤,而后受蛊惑似的,侧头望了江柏佑一眼。
只见不远处,这个身形漂亮清瘦的少年正脱下腰间的衬衫铺在沙上,此刻天气不错,江柏佑坐在铺好的衬衫上,双臂支在身后,仰头享受着海风与阳光。
或许是笃定江柏佑不会回头,赫诀垂眼深深地望了过去。
可能是还没成年的缘故,江柏佑的骨骼看起来还很纤细,五官也是,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
赫诀见过江柏佑的父亲,那个男人眉眼就很温润,江柏佑大概是随了父亲,鼻尖、嘴唇哪儿哪儿都秀气,但唯独就是那双眼睛,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怎么说呢,赫诀无法从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里找出一双跟他相似的眼睛。
因为那太特别。
欢喜时明亮,憎恶时锋利。
只有他拥有,才恰恰合适。
“喂?喂?喂?”
严杭的呼唤直直撞入耳膜,赫诀吸了口气沉沉地说,“怎么了?”
“没。”严杭站累了,换了个姿势倚着墙壁说,“诀哥你刚刚叫我别说话,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
“要真是这样的话——”
严杭咬了咬牙,攥紧手机一脸愤懑地说,“那诀哥你特么也太不够意思了,居然出去玩儿都不带我!”
赫诀:“……”
所以,你小子那豆大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
“行了。”赫诀皱着眉抚了下额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请假是干正事。”
“正事?”严杭显然不信,一脸“少骗我”的表情说,“什么正事要去水边,是谈八百万生意,还是做八百道数学题?”
“得了吧。”
“跟谁来个八小时约会还差不多。”
赫诀闻言居然真的思索了一下,十几秒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笑了笑。
正巧外边跑操结束,学校广播放的音乐就这么戛然而止,严杭清晰捕捉到了赫诀的笑声,于是颇觉好奇地问道,
“诀哥你不会真在谈恋爱吧?嫂子长啥样,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文还是学理,偏不偏科……?”
“打住。”赫诀听得一阵头疼,神情不解又觉得好笑地说,“你问这些问题到底想干嘛?”
“拉人跟你一起上辅导班?”
“还是免费帮他们打广告招几个冤大头?”
“怎么可能?!”
严杭对赫诀的猜测表示不屑,转而接着补充道,“我这分明是关心诀哥你啊,咱虽然还只是高二,但过不了多久也得变成苦逼的高三生了,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诀哥你……”
“停停停。”赫诀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怎么比芸姐还唠叨?老实交代,这电话是不是芸姐叫你打来监视我?”
“当然不是!”
严杭深感心寒,垂眉捂着胸口作势道,“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严杭向来最讲义气,兄弟有难我两肋插……”
“嘶—”严杭倒吸了口凉气,认真问,
“插啥来着?”
赫诀这下笑都笑不出来了,无语到极点地说,“把你的脑子先插上电,保证它还能正常使用。”
“行。”严杭顺着玩笑应下,随后问,“不过说真的,诀哥你现在到底在干嘛?”
“我在……”赫诀下意识开口,却在觑见江柏佑躺下的那刻止了声。
临游少有日光柔和还不下雨的时候,江柏佑觉得舒服就垫着衬衫躺了下来,夏天无论上不上学他都会套件背心当内搭,今天恰好选了件无袖,很适合张开胳膊躺在地上晒会儿太阳。
从赫诀的角度看过去,江柏佑躺得很随意,整个身体舒舒服服地摊开再摊平,像是要把自己埋进沙里,头发因蓬松而显得有些乱糟糟,只露出一节纤细高挺的鼻尖用来呼吸。
好像,离开很久了。
但又好像,从未变过。
赫诀慢慢收回了心绪,很快转身朝外走,电话还没挂,他说,
“我在看一只海鸥。”
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立刻问,“什么海鸥?”
“一只……”
“再也不怕水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