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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人心莫测如秋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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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潘九暇驾轻就熟地走去了二楼的西南角,在门口收了折扇,掸了掸衣袍,轻轻敲了敲房门,也不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进去,回身插了门栓,自顾在桌边坐下。
春郎一身白衣,左肩头绣了一大簇艳色的碧桃,从身前蔓延至身后,生生将素色的绸缎染得一派妖冶。微绿的酒从他手中的酒壶里流出,落在杯中泠泠有声。
酒斟半满,他将一杯推到潘九暇面前,自己也举起一杯,唇角微弯,似笑而非笑,“潘公子是守约之人,春郎先干一杯,公子随意。”
潘九暇闲闲把玩着酒盏,笑睨春郎,“春郎现如今是承安郡王的心头至宝,我想见上一面都困难得很,今日幸得邀约,岂能不如约而来?”说罢他将酒水在鼻下一掠而过,笑道:“五年以上的陈酿,更重要的是,”他一饮而尽,笑容愈深,“没毒。”
春郎给他再斟一杯,笑容也略略加深,“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春郎请公子前来是有事相求,怎会加害公子?”
酒水刚刚沾唇,潘九暇闻言动作一顿,然后微笑起身,环着春郎的房间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探头望向窗外。
“公子在看什么?”春郎问道。
“我在看,如果我不答应的话,”潘九暇转身,折扇挑起春郎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闲闲绕了一圈,“今晚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走出这间屋子。”
只听得一声很低的笑,春郎将他没喝完的酒往他手里递,“公子为何总将我往坏处想?莫非近来又做了什么得罪郡王殿下的事?”
潘九暇并不接酒,捧心长叹,满腔哀怨,“你看,你自己也知道,为了你的郡王殿下,你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春郎笑道:“公子一人千面,在春郎眼里,永远都是新人。”
潘九暇伸出折扇托着春郎的下颌微微抬高,凝视着他的眼睛,笑叹道:“春郎的嘴,是淬了糖的刀。”
“公子也不遑多让。”春郎坦然与他含笑对视,自将他杯中的酒缓缓饮尽,然后抬手挪开一块桌板,露出夹层中放着的一张七弦琴,“与春郎东拉西扯了好多句,就是不问春郎到底有何事相求,不就是不想帮忙吗,还要兜着圈子告诉春郎。”
潘九暇一看他抱琴出来,就立刻来了兴致,在他对面坐下,道:“那不如老规矩,开头七个音,但凡猜错一首,我就答应了。”
琴弦一声清鸣,春郎悠悠挑眉,“看来公子的确无意相帮,还好春郎准备充分。不过公子都不问是什么事情就敢跟春郎赌这一局?”
潘九暇笑道:“春郎即使要我的命,我也双手奉上。”
春郎双手已在弦上,“那可一言为定咯?”
采芳阁的琴音深夜方歇,平芜花榭的烛光熄了又燃。
天边刚泛出一丝光,邵怀炽便洗漱换衣,骑马出了宫门。
今早邵亭濯凯旋,她原本没打算去接,可昨夜传来的消息让她改了主意——梁国果然提出互送和亲公主,还点了名就要陈国真真正正的公主,悦和。
昨天梁国提及此事时已经很晚了,双方没来得及具体商议,谨帝也没有对此表态。虽然他早已答应过邵怀炽,但邵怀炽并不知道他最终能否信守承诺,毕竟在谨帝眼中,她的一切“小脾气”,都可以靠“哄”来解决。
她想及早见到邵亭濯,把情况亲口讲给他,让他一回宫就可以采取措施。如果拖到和谈开始,万一谨帝答应了梁国,事情就很难再有转圜余地了。
在北城门,她比预想中还提早了半个时辰见到了匆匆赶回的邵亭濯。
回宫路上,她把这两天通过线人听到的和谈情况细细讲给他听,然后两人快速商量出了一个初步的措施。
这时时间还早,邵亭濯便直接前往澄明殿,计划一来将剿匪之事向谨帝复命,二来将拒绝和亲的思路与谨帝细谈;邵怀炽也一同前去,准备以问安之名旁听。
然而,在澄明殿外,他们遇到了刚刚问安完毕的六、七皇子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动作也默契地保持着一致,远远看去竟似一人一镜。
近了,邵怀炽驾轻就熟地摆出一脸没心没肺的笑,挥手道:“六哥七哥早啊!小弟看二位哥哥面带喜色,莫非是讨了陛下的赏?”
六、七皇子同步抬头,看到邵亭濯时,脸上的笑容都不由自主地同时一敛,非常拘谨地先向他见了礼,然后转向邵怀炽的时候才又露出笑容,道:“二位还没听说吗?梁国答应与我们和亲,并且签订二十年的不开战和约!”
邵怀炽笑容一僵,问道:“陛下答应了?”
“当然答应啦!原本梁国说的是十年,父皇已经很高兴了;但是昨夜五哥亲往驿馆,与来使谈了大半夜,刚才他们答应延长到二十年啦!”
后面她又和他们敷衍了些什么话,邵怀炽自己也不知道,只听到他们离开时在说:“悦和可真是陈国的福星,以前大姐、二姐、三姐出嫁时,梁国都没开出过这么好的条件呢……”
话音渐行渐远,邵怀炽却清楚地感觉到身边邵亭濯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她伸手握住他攥紧的拳头,低声道:“三哥,我们先回去,休息休息再复命不迟。”
邵亭濯感受到她的温度,微微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望着澄明殿道:“我去面圣,看能不能劝父皇收回成命。”
邵怀炽低声道:“算了吧,三哥……你还不了解舅舅吗?”
邵亭濯抿着唇不说话,倒也没坚持去面圣,邵怀炽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便举步和她一起慢慢向兴宜宫的方向走去。
“凤帝在这个时候要休战二十年,安的是什么心,难道他不清楚吗?为了多送敌人一段休养生息韬光养晦的时机,将自己的亲女儿推入虎口……”
邵怀炽心里发堵,叹口气道:“舅舅实在是太得过且过了……”
“昏君。”
邵怀炽动了动嘴唇,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心里堵着的东西,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刚刚回到兴宜宫,程暄和邵锦华便迎了出来,邵锦华先哭唧唧地道:“爹爹快去看看十一叔……”
隐约的哭声从邵泽锐的住处方向传来,程暄解释道:“听说悦和公主要去梁国和亲,容嫔娘娘和锐哥哥在澄明殿外跪了大半个时辰,后来愣是被陛下派人拖回来的,容嫔娘娘哭得嗓子都哑了,锐哥哥的脚后跟也磨破了……”
邵怀炽怔了怔:谨帝一向宠爱容嫔,喜爱聪明沉稳的小十一,竟也会这样对他们母子吗?
肩上早就痊愈了的伤仿佛又疼了起来,邵怀炽恍惚地抬手摸了摸,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责骂。
她并不是不明白,只是有时候不想记起:母亲逼她远离邵亭濯,并非全为仇怨;逼她往上爬,并非只为权欲——她们母女想要好好活着,真是太难了。
必须足够强,唯有靠自己。一旦事到临头,谁也救不了她们——包括邵亭濯在内。
“走吧。”邵亭濯碰了碰她的胳膊,把她从神游中拉回,“去看看十一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