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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装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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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儿是从南哥那儿听说邹雪云回到了梅园。
邹雪云搬回锣鼓巷小公馆,一应华服,多数都在小公馆衣橱里。
南哥去锣鼓巷,是给班主取戏服的,同时,也是给果儿报个平安。
果儿听说邹雪云回来了,哪里坐得住,便随着南哥到了梅园。
在梅园二楼见到邹雪云时,几个御用造型师,正在给邹爷上最后一道妆。
定妆照。
果儿上前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了邹雪云一番,先就哭了起来。
“邹爷,看到你人没事,果儿就放心了。”
果儿用袖子揩了泪,老气横秋说道。
邹雪云“噗哧”笑了出来。
“我在,你嫌烦。我不在,你又猫哭老鼠,假慈悲。”
“果儿哪敢。只有邹爷嫌我烦的份,哪有我嫌邹爷烦的理。”果儿叫屈。
“我那枚绿板指,拿来了?”
邹雪云懒洋洋地坐起身,照了照化妆镜。
粉妆一挥洒,落布着色,晕染成了一个顶顶鲜活的梨园娘子!
每次一上妆,一穿旦角衣,就连邹雪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男,还是女了。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在梦中,还是活在现实中。
一洇红唇,比女人都女人。
便是坐在了那里,就令的大厅所有男男女女,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统统失色!
“带来了。在这里,邹爷。”
果儿走到邹雪云身前,帮他戴上了那枚鹅蛋型的绿板指。
那是谈爷送给邹老板的。
邹雪云自从有了谈景琛这枚板指,看所有宝石,都没了兴趣。
只要他出台上场,他肯定就要戴着这枚绿板指。
果儿做为贴身侍女,自然知道自家少爷,好哪口了。
当下果儿替邹雪云戴上绿板指后,又绕着邹雪云转了一圈,确定邹爷没事后,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呛呛呛!”
“叮叮叮!”
前台,已经有灯光师傅和音调师傅们,在热场了。
“邹爷,我刚才路过前台,简直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果儿脸上放光,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时素妍走过来,捏了邹雪云两肩,打量着:
“细伢子,你这一定妆,真真就是个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比唐婉还唐婉。”
“邹爷又要演《钗头凤》了么?”
果儿笑着问。
“嗯,两个折子戏呢。”
素妍笑的越发欢畅。
“师姐,前儿收留的那个小杨丫头呢,让她上场演我丫环锻练锻练。”
邹雪云突然想起来,便道。
素妍立刻停下笑,愤愤道:
“细伢子,让你别救,你偏救,花了那么大银子买下她,可她倒好,出身到底不清白,就上了一回场,就跟一个富商老头,跑了!”
“她连招呼都没打,你说气人不气人!”
素妍啐了一口,正好裴文轩跑进来,差点就吐在他身上。
素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既然跟人跑了,也算是有了个着落,有了个去处,从此后也不用我们记挂她了,这不是挺好么!”
邹雪云倒是很想得开,没有半点被背叛的感觉。
裴文轩上了二楼。
“邹哥儿,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糕点和吃食,专门给你拿来的。”
裴文轩一看到邹雪云,立刻满脸堆笑。
裴文轩一边说着,一边将糕点递给果儿。
接着,裴文轩便开始发呆。
看着邹雪云那一身扮相,还没有上场,他便忙忙的醉了。
“北平这么乱,你怎么不在老家多住些日子?”
邹雪云吹了吹指甲上那些油,心不在焉问道。
裴文轩做为邹雪云铁杆粉丝,自从认识邹雪云,几乎每天不管下午还是晚上,他都基本是风雨无阻。
“现在哪儿都乱。与其呆在老家死气沉沉,不如来北平,我喜欢热闹。”
“若是萧条寥落,我会不自在。”
裴文轩说,
他找了个堂皇理由。
但是,这只是说准了一半。
真正碾压他内心的,是眼前这位邹老板。
他在北平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眼前这位梨园惊梦,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摔水袖一逸瘦身段,都是他舍不下的青春。
裴文轩在梅园二层坐了十多分钟,见邹雪云闭眸养神,便悄悄退出去,一个人去了前台包箱。
热场的,有两出戏。
《苏山起解》、《穆桂英》,腊红扮了苏三,素妍扮的是穆桂英。
台下哄叫着,纷纷点名要让邹雪云上场。
动静大了点,刚刚打了个盹的邹雪云,立刻被惊醒。
这时,正好素妍也下场小休。
“班主,你赶紧做好准备,快轮你上场了。”
《穆桂英》已经近了尾声。
《钗头凤》在铺场子。
轮到邹雪云上场,人还未至,声先溢出。
一声“落日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如同横空掠过的杜鹃,那声音,高亢的夺人心魄,清越的迫人感官。
只这一声儿,人们就知道,邹雪云,又回来了。
“哗哗哗!”
“砰砰砰!”
台下还没见到邹雪云本人,先就禁不住掌声雷动了。
这几日,那些听惯了邹雪云声,看惯了邹雪云那身段的皇城根儿下的老爷们,骤然两天没见到邹雪云,差不多快要灵魂出窍了!
“啊啊,是邹郎!邹郎回来了!”
“邹哥儿这一声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在人们吊长脖子,卯足了劲地瞭向后台时,猛地里就见一矍如水葱珑身段,着一色五彩锦绸,头戴珠翠,足蹬软底锦绸鞋,摇曳着飘逸了出来!
众人登时声止音歇,全场静的不闻一丝声息。
邹雪云这扮相,真叫一个绝!
晕红的脸,身穿一件蜜腊黄底提花单罗纱中衣,逶迤拖地雪青缠枝花纱绣裙,身披玉色撒花烟纱玉锦。
一头乌云般的浓发,头绾风流别致抛家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拔珠水晶钗,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个赤金缠丝手镯。
腰系撒花缎面腰封,上面挂着一个折枝花的香袋,脚上穿的是莲花软缎睡鞋!
整个人显得温婉绝伦瑰姿艳逸。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邹雪云那一双水雾朦胧的大眼睛,只是向着全场微微一扫——
咝——!
所有的人,都如同电流击过,目光紧随着邹雪云,怕误过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蓦地里,美仑美奂精致无匹的唱词,如天籁之间,瞬间贯入人们耳中!
邹雪云连着演了两个折子戏。
他拚了命的把两笼水袖舞到滴水生风,那一矍窈窕身段,在舞台上柔软地折叠着,让多少老爷们儿心生爱怜!
轻捻慢栊,真真是“红酥手,宫墙柳”!
柏修明已经早早就到了梅园,钻进自己那个专用包厢,品了壶茶水,嗑了些毛皮瓜子,一边盯着邹雪云唱戏,一边在想心事。
他觉得邹雪云恰好是应了唐婉的聪慧忠厚,而他,则多少有点陆游的怀才不遇。
所谓白衣圣士,坐拥千金,当是说他这样的才子了。
他望了望隔间包厢。
那是谈爷常坐的地方。
里面暗戳戳地,没有一点动静。
想不到谈爷真就走了。
一转身,走的干净彻底。
都说戏子无情,商人无义,这样看来,谈爷这是又无情又无义呀。
连戏子都不如。
柏修明私下里吐槽着谈景琛,蓦地里听到一串犹如鸿雁哀鸣般的吟唱!
他不由转过身,向着台上看去。
邹雪云正跪在台上,表演苦情戏。
在《钗头凤》中,邹老板被恶婆婆打了。
或许是邹雪云想到了什么时候,这一段,就唱的分外悲苦。
“紫箫音断。惊起乌纱岸。
泪眼飞红。空负一番秋满楼。
捻烛遥想初成。风流不减多情。
如今怕听苍梧夜雨,等闲写入无声。”
邹雪云提着一口气,用了命在演。
果儿在后台帘幕后,一直紧瞅着邹哥儿,她紧张的,手心中全是汗。
她吓坏了。
邹哥儿从来没有这样拚命过。
“邹哥儿这是在拿命演啊,他怎么可以这样作践自己。”
果儿胸口堵得慌,返回身坐在凳子上,再不敢看了。
“都是那个谈爷祸祸的。这和当年邹哥儿那个相好的跟了人私奔,邹哥儿发现后失常发疯的样子,和那时简直一模一样啊,不,比那时候都厉害!”
“邹哥儿,你这是何苦呢。你用了心,用了情,你不要命了,你若是倒下了,谈爷还是谈爷,可是你邹哥儿……”
果儿有点绝望。
邹雪云撑过了最后一秒钟,带着梅园上下老小,完美谢幕。
尽管那完美,是拚尽了力,拚尽了心,拚尽了忍耐,拚尽了多少次故意不去看谈爷那个空空的包厢,但是拚着拚着,依旧是,汗水湿透了两层内衣贵衬!
等到退回后台,众人惊然发现,班主浑似成了个落汤鸡,那一绺绺汗湿额发,贴在鬓角,如一朵一朵褪色蔫尽的芙蓉花!
他们都心疼了班主,褪衣衫的褪衣衫,擦汗的擦汗,端水的端水,围着邹雪云转个不停。
邹哥儿是他们的命。
邹雪云微微闭了眼,喘着轻气。
他实在是累极了。
有种虚脱的感觉。
这时裴文轩风尘仆仆跑了上来。
“邹哥儿,邹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