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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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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坐在供香的乌木台上,一手托腮,歪着头,正痴痴地盯着萧榆,仿佛萧榆是个什么精巧的摆件一样,值得玩味。
刚做了那样旖旎的梦,现在又被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萧榆已分不清现如今他是否仍在梦里,努力地掐了自己一下。
好痛。这一掐,萧榆彻底睡醒了,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大,即便是如此明亮的长明灯火的照射下,前方那人的身体依旧泛着可怕的暗蓝色光。
是鬼,他遇到鬼了。
虽然他刚才还跟人家姑娘夸下海口,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怕鬼,但他的身体还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萧榆立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向大门,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连门槛都忘记越过,整个身子直直跌倒在门前的石面上,他也顾不得疼,继续狂奔。
他身后的大门涌出一股凛冽的气流,铺天盖地地想将他包裹起来,奈何萧榆跑得太快,这股气流便聚在一起,在他后方试图挽住他的衣襟,却终究挽了个空。
狂奔回宫后,萧榆便生了场大病。一连半月,都是在榻上度过,低烧不退,他意识迷乱,已分不清佛堂里的梦与现实,晕晕地对嬷嬷说:“我遇到鬼了……在佛堂里,他抓住我的手……我动弹不了。”
嬷嬷只当是少年人的妄语,安抚道:“佛堂里哪有鬼的,暑秋交替,你是受邪风所扰,多睡几觉便好了。”说罢,又令萧榆服了贴药。
萧榆便又沉沉睡去。
他是被嬷嬷拍醒的,一睁眼便是前来传旨的公公,他忍着不适,从榻上起来,跪地接旨。
那旨意说,皇帝近几日圣体违和,有人上报萧榆近日未曾去往佛寺,责令他速往祈福。
雍国皇帝,最喜饮烈酒,啖肥肉,纵情声色,早年便落下一身病根,常被风疾折磨。当年萧榆母亲献天降之物是主,保萧榆于佛堂乃是缓兵之计,谁料竟真缓解了萧欢的顽疾,萧欢也因此不在追究当年“灾星”一事,比起国家安危,他更注重个人享乐。
彷佛真有天神于佛堂庇佑。
萧榆接旨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眉头紧蹙,只能强撑着病体为他父亲祈福,嬷嬷怕他病情加重,又给他加了件半旧的江牙海水纹的袄子,连下巴都埋在衣袄里,只把他烧得通红的脸露出来。
依旧是步行至佛堂,萧榆感觉自己的脚步越踏越虚,闯过一大片森森的松树,跨过门槛,晕晕忽忽地去点灯时,身后的门,关上了。
人生病时,思维总是迟缓,半月前的事一点点浮上脑海。
完了,又是他,我被这鬼缠住了。萧榆暗道不妙,他现在头晕脑胀,定是逃不出去了,他略懂经文,但离能超度恶鬼的境界还差得远,萧榆索性随便找了个方向作揖道“近日多有叨扰,实是情非得已,饶您安歇,我名为萧榆,是……”
“我都知道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是那位大人在讲话了,萧榆心一横,口中默念加持念珠咒,驱邪护身,鼓起勇气,抬眼定定一看——眼前并没出现一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鬼。
萧榆眼前站着一个极高大的“人”,因他的眉目过于朗硬,眼睛就像一潭秋水里养着珊瑚珠,属实叫人很难联想到那些从地狱里爬出,不肯轮回的恶鬼。
但是他又过于消瘦了,病骨支离,本已是破烂的玄色衣袍在身上松着,露出里面铜色的肌肤,上面还刻着金色的咒文,与他周遭的蓝荧光辉映。
也正是因为过于消瘦,令他的面部轮廓更加清晰,做什么表情都显得凶狠,加上通红的瞳仁,活像头觅食的恶狼。
他生前必是受尽了苦头。
“为什么,最近不来了?”男子低头俯视着萧榆轻轻道,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一只清瘦的手,不动声色地扯着萧榆的衣角。
萧榆愣住,实在不知道这句没来头的话怎么回,总不能说是被吓病的。见萧榆低头沉默不语,这鬼直接往他身上靠,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萧榆十五年里哪见过这么灵异的事——被一个鬼质问,还被逼到墙角了!身体不自主地颤抖,支吾道:“近日身体不适,这才……等下!”
男子竟直接死扣住他的左手,把他抵在红漆圆柱上。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悲愤道: “我本就是孤身于寺庙中,被人忘却,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与我说话之人,你却如此怕我……”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眼里竟有些湿润。
萧榆被他抵住,不得动弹,思索着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鬼,竟然因别人惧怕他而……伤心?想用右手把他的十指扒开,却感觉他指间似有一股暖流,他发热惧寒的身体变得舒畅了起来,便先由着他。
他轻轻安抚道:“并不是惧怕阁下,只是当时您骤然出现,我才有所失礼。”
眼前这只脾气阴晴不定的鬼,终于松开了萧榆的手,微微勾起嘴角:“你可知,自你四岁来到这寺,我便每日坐在香案上看着你,看你颂经,如此这样,还怕吗?”
萧榆顿时尴尬异常,原来自己这些年来都在他的眼皮下,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于眼底。连忙岔开话题。
“阁下说,我四岁时您就在这里了,那我为何如今才得见尊颜?
“小孩子眼神纯净,都是见不到鬼的,心里有了杂念,有了欲,才能望见我。”他眯着眼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萧榆哑然失笑,怪不得半月前做了个梦,起来就看到如此“奇观”,只是他十分纳闷,日有所思……日有所思,他白天里从来没想过这挡子事啊,伸手摸了摸鼻尖,尬笑道:“这样说来,我与阁下还真是缘分颇深啊,相交甚久,竟还不知您尊姓大名,真是惭愧。”
“我没有姓,名为扶光,”他顿了顿,安静地望着萧榆,“这是我所爱之人为我所取。”
这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风俗,萧榆暗自思忖,他脑子一热,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阁下为何不去寻她,却居住在这寺中。”
萧榆把这后半句憋住了:居住在这寺中,偷看别人,不对,也不能说是偷看,是明晃晃地看。
扶光露出悲戚的神色:“有的人早将我忘了,什么誓言盟约都抛掷脑后,正快活度日呢。更何况,我是被封印在寺中。若是我能出去,便每时每刻都盯着他,靠着他。”
他说这话时,就压迫地盯着萧榆。
做这位的伴侣,真是够难的,若让他出了这庙,他家那位估计也得吓病。
听到这萧榆是明白这个故事了,大概是扶光对他的恋人执念太深,不肯轮回,不知怎么就被困到寺中了,他那位恋人嘛,估计已经转世投胎了。
萧榆安慰道:“或许过上几年,你便能出去了。又或者你放下执念,走入六道轮回,你们说不定又能重逢了。”
“我没有别的机会了,我只剩这一世了。”扶光轻轻道,“我知道殿下心肠好,能不能怜悯我这样一个脱离轮回,孤寂失路,唯一所爱之人还将自己全数忘记的人……能多来这佛堂里,与我说说话。”
“言重了,更何况来着佛堂也是我必做之事,”萧榆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扶光一番,“您这身衣服过于陈旧了,下次我给您带身新的来,也不知尚衣局有没有合尺寸的……”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已是夕阳欲颓,金光摇曳,“时候不早了,明早我再来。”说罢,起身作揖。
“明早……能早些来吗”
“这……我尽量。”萧榆摸了摸鼻尖,这他可不能保证,他日上三杆都不能起来的。
扶光就这样静默地看着萧榆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树影里,落日余晖冷冷地打在他的侧脸,留下一片沉滞的侧影来,分辨不出他眼里的神采。
良久,扶光才转过身去,没走几步,身后便有一清朗男声叫住了他。
“玄戈星君,苦肉计使得真妙,当时在天界对开阳温顺恭敬,怕是当时便生了僭越之心,如今却在这里磋磨玩弄他,你可真叫我恶心。
来人一着身辉煌锦衣,戴银羽莲花冠,腰衿若羽,垂绦至足,周围飞光碎金,双手交叉于胸前,正冷冷盯着扶光的脊背。
扶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宋余荣,你又因何而来,你可知整个天界现在日日夜夜都被都监视,你多来一次,司阑被发现的危险,就多一分。”
宋余荣听完这话,怒极反笑,伸手唤出长明剑,直指扶光眉心。
“自不必你来说教!我早已屏了仙气,才敢下界!你竟然敢给司阑下心咒,强行唤起他的灵识,若有一点差池,他现在便在欲境里出不来了!你为了与他相见,真是无所不用。”
扶光面若冰霜,两指捏住剑尖,顿时一股浩荡的剑气直直地向宋余荣冲来,长明剑应声落地。
“任何能伤害到他的事,就是半分,我也不会做。”
“说得倒冠冕堂皇,你没做过吗,才过了十五年你就记不清了,贵人多忘事啊,是谁害的司阑成现在这个样子,”宋余荣鼻子一酸,“他那么玉质金像的一个人,竟沦落至此……”
宋余荣将地上的长明剑捡起,一字一句道:“记住你的身份,我留你魂魄,是让你好好护着司阑,你以为这具身体能容你呆多久,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足五年,你便会神飞魄散,而司阑,终是要位归仙班的。”
“别再给我动你那些恶心的心思,”宋余荣轻蔑地笑道:“就算是玄戈星君又如何,别忘了你的出身,你也配。”
三千年前,司阑身入修罗界,把被族人投入河中的扶光抱回天界。
他当时还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