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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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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今日吃什么啊?”
清晨看着正午将至,便急不可耐地问起许自容今天的菜谱。
明明食材老是那几样,做出的菜也并无大不同。清晨却觉得,每日的菜,都是不同滋味。他也吃不腻,怎么吃都觉得甚是美味。尤其是看老师做菜,那更是一种享受。
他开始期待着,每一顿饭,每一个日子。
“今天山下送来了肉。不如你教我做,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做的那个红烧肉吧。”许自容合上手中的书。
“啊?上次的……万一这次又失败了怎么办。”清晨明显底气不足。
“没关系,无论成败我们不浪费就行了。”许自容已经起身,“走吧,去厨房。”
“那,好吧。”
清晨跟着去了厨房。
与许自容商量了许久。最后,也没商量出个具体计划。
两人只好在实践中得出真知。
不过幸好许自容在,第一次,倒也没有怎么失败。
“你先尝。”许自容从旁边拿出筷子,递给清晨。
“好。”清晨在锅里夹了一块肥瘦刚好的肉塞进嘴,“嗯!烫烫烫烫烫!”
肉烫得像块炭火,清晨的嘴里冒着阵阵热气,他本能地用舌头不停拨动着肉块。
“快吐出来。”
清晨被烫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怎么也不舍得吐出来。
许自容使劲一拍他的后背。清晨才终于吐了出来。
“没事吧?”
“老师,我嘴里面好痛,好像破皮了。”清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用舌头试探了一下自己的口腔上下,又叫了起来,“好痛!”
“我看看。”许自容揪着清晨的下巴,“张嘴。”
口腔内部的皮最为薄嫩,轻轻一烫,几乎掉完了最外层的一张皮。嘴张大,冷风一吹,嘴更疼了。清晨眼泪迷离,可脸被控着,只有舌头在嘴中胡乱打转不安分着。
许自容靠得很近,眼神细细地盯着他的嘴巴。
他脸红了。
许自容似乎却没有什么感觉,只伸手拍了拍清晨的头,合上他的嘴。
“烫破了皮,这两天别食辛辣,过不了多久就会好。”
清晨捂着脸,委屈兮兮。
许自容端上那盘肉,“走吧,吃饭。”
“好。”
清晨跟了上去。
“明日想吃什么?”
“不想吃。”
“不如明天你教我那道番茄丸子汤吧。”
“又教。不想教。”
“明天不想,还有后天。来日方长。”
“…”
没想到,这一住竟是三个月。
夏去秋来。春和本就凉爽,入了秋之后,就更加寒冷。
许自容本期待着什么层林尽染的绝美景色,可那青山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像是贪睡误了时辰,忘记了变化。
许自容说,是因为这里都是长着常青树的缘故。
清晨失落。
许自容便在清晨的画上题词,“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这一句诗,清晨从前听着,只是觉得很美。可许自容念出,清晨便突然有了画面,似乎能感受到那一种境界。
“老师,为什么题这句词?”
“与画很配。”
“呃,那这诗可有出处?”
“清人李文甫,年轻时曾做的对联。”
“详细的呢?”
“…”
“说嘛说嘛。”
小孩子话真多。许自容无语。
日子匆匆,稍纵即逝。那些快乐,尤为短暂。
“这个时间了,你却还不上学呢”许自容靠在木门上,依旧读着他那本《菜根谭》。
“都说了,我高中已经毕业了。现在要等十二月份的美术考试。”坐在对面的清晨看起来很烦恼,因为许自容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那为什么毕业的时候不考?”
“因为没考上!”清晨一字一句,“老师,你能不能不要再用这个问题嘲笑我了!”
“我只是忘了。”许自容淡定回答。
“许先生?清晨?”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
“是张爷爷来了。我去接他。”清晨起身,跑去院子里。
一身白色亚麻布衣布裤,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打人却毫不含糊。
“张爷爷,你来了。”
清晨跑去扶他。张老头儿眼睛一瞪,胡子一横,“我喊那么久,你听不见?”
“我真的没有听见,刚刚在和老师聊天。”
“去去去,你少敷衍我。难道你一个年轻人,耳朵还没我一个老头儿好使!”
“我不是故意的。张爷爷,为什么你每次都骂我啊。老师也没有听到嘛。”清晨撇撇嘴。
“你这个孩子怎么那么坏,你难道还希望我骂你的老师。哎哟,我真怕你那么傻,会传染给许先生。”
明明是您偏心!
清晨扶着张老头儿在茶桌旁坐下。许自容走了过来。
“您来了。”
“哎哟,许先生,快来快来,快坐下。”张老头儿招呼着。
许自容盘腿坐下。
清晨也坐着。
张老头儿又瞅了清晨一眼,“愣着干嘛,倒茶啊!傻小子。”
“好。”
清晨立马倒了两杯茶,给张老头儿和许自容。
“您是有什么事吗?”许自容接过茶喝了一口。
“没事。都是邻居,离得近走动走动嘛。”
“这可不近,您可住山脚啊。”清晨戳破。
“你这孩子,”张老头儿捂住胸口,一副心绞痛的样子,“你一天可气我吧。”
许自容抿嘴偷笑,“好了,张爷爷,您有事就说吧。”
“其实啊,也没什么事。就是我那孙女从国外回来啦。晚上,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清晨皱眉,“您孙女不是刚上大学吗?怎么又去国外了?”
“那是二孙女!”张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好好好好。”清晨闭嘴。
“清晨,你想去吗?”许自容开口。
“嗯,”看着张老头儿一副他不去就要揍他的样子,清晨咽了口口水,“去吧去吧。”
“那好吧,我们晚上就打扰了。”许自容点头。
“不打扰不打扰。那我,就先走了。晚上等你们。”张老头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起身,看着清晨在一旁呆愣着,“啧,扶我啊。看不见老人家行动不方便啊。”
“好嘞好嘞。”
清晨扶着他,一路送到院外。
“您慢走。”
清晨招了招手,回到了屋内。
“清晨?”
“您又怎么啦?”
清晨回头,然后整个人便凝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只是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慌乱。
“我这次来,是想带清晨回去,昨日也跟您打过电话了,家里出了点事…”于序致坐在桌上,手中的茶已经凉了。
许自容偶尔应答,或者看清晨一眼,毫无波澜。
清晨就坐在门口,沉默着。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却什么也没有跟他说。
他怕是,无所谓吧。
“那我先上去给他收拾收拾。”
“好。”
许自容放下茶杯,走到清晨旁边坐下。
“不去收拾吗?”
清晨摇摇头,不发一言。
“求学就到这里结束了。你回去了,可还是要记得每日练习。多点耐心,别急躁…”
他的嘱咐,礼貌客气。
终究是过客。
想必他已经在这些年里看得很明白了。自己却陷进去,走不出来了。
习惯了两个人的日子,以后,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光是想象,都觉得无味了。
他心里是一阵泛滥的酸。。
“清晨,走吧。”于序致拿着行李,走在前面。
清晨回头。
许自容坐在屋内那茶桌前,神色淡漠,一如初见。
他果然是不在乎。
清晨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就这样吧,再见。
车窗上放映的景色上演迅速。
车里的人却无心看风景。
自容。
自容。
清晨默念着这个名字。
谓自己得以容身。
“有些人活着,你连她最喜欢的花都不知道是什么,在她死后,你却有脸站在人声鼎沸里面光明正大地对她进行缅怀。人类,虚伪地不成体统。”
黑色的阴影。乌压压一片压在天空上。
地上的人,也都是黑色的。
冰冷坚硬的墓碑前,一排排人站得整齐。
难得,人们这么安静。
清晨穿着那不合体的黑色西装,站在前排。
牧师念着什么,清晨听得到每个字,却听不懂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他低头,胸前的白菊早已被他偷换成栀子。他就在此刻,沉默地吸取着这花的芬芳。
明明奶奶最喜欢的就是栀子,别什么白菊啊!
牧师伸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清晨也伸出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不能,在奶奶面前哭出来。
他可是男子汉啊。
奶奶看见,会心疼的。
清晨脱掉西装外套,靠在窗前那把椅子上。
闭着眼睛,呼吸沉重。
门响,和急匆匆的脚步声一起。
“于序致,说好时雨跟我,清晨跟你的。你现在想反悔啊!”
“杨子君,你能不能小声一点,你是想整栋楼都知道你要离婚吗?”
“知道又怎样?迟早都得知道!于序致,你有没有良心,两个孩子都塞给我,你让我一个女人怎么办!”
“我工作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清晨跟我,我根本没有时间带他,更何况他还要考试,我哪有时间看他!”
“难道我就不忙吗?和你离婚,我不得找工作啊!时雨刚上高中,学习那么忙,我管得了小的,管得了大的吗?再说了,你知道清晨艺考得花多少钱吗?啊?你让我一个人负担得起吗?”
“我又不是不管孩子了,清晨考试的钱,我肯定会给啊!”
“呵,你给?那生活费呢?吃穿住行样样都是钱…”
“妈才刚过世,你就一口一个钱,你这人,真是…”
“我怎么啦?告诉你,于序致,我就是俗人一个。你想让我带清晨,没门!”
“…”
清晨一拳重重砸在桌上。响声震耳。
外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他胸腔里憋着一股气,难受得要命。
现在他终于无法忍受,夺门而出。
“清晨…”身后的呼唤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某一个拐角,没了踪影。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
只是固执地朝一个方向走着。
脚之所往,心之所向。
这个时候,他真的很需要那个人的安慰,让他,可以不那么悲伤。
他一步一步,从明到暗,硬生生地走到了那个地方。
可是就在离那个地方一步之遥处,他退缩了。
他瘫坐在了拐角的地上,没有勇气再向前一步。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
那个人心里根本没有他啊。他的到来,只能是打扰。
他开始厌恶自己的自作聪明。
“清晨?”
还是那个动听的声音。
他却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不敢回头。
“清晨,是你吗?”
他握紧拳头,一瞬间什么都没想。只是想转过去,看他一眼。
就这样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终于鼓住勇气,
“老师。”
等他洗完澡,穿着许自容的衣物出来的时候,他才终于轻松了下来。
在他身边,他好像总是能够忘掉烦恼。
“过来坐下。”许自容还是坐在那个原来的角落,倚着门。
清晨乖乖地过去坐下。
“过来一点。”
清晨又向他挪了一点。
许自容从旁边的药瓶里拿出沾了药的棉签,左手抬起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轻轻地给他上着药。动作轻缓,细致温柔。
清晨眼睛湿润了,差一点就要哽咽出声。
他拼命忍住了。
“你是走过来的吗?”许自容抬眼望他。
“嗯。”
“不知道打车吗?”
“没带钱。”
“那你可真厉害。脚都磨成这样了,还能走过来。”
“对不起。”清晨低着头,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情。
“没什么对不起的。只是以后,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许自容上好药,把棉签扔进垃圾桶,“是你说的,抱身心之忧,耽风月之趣。你自己可要先做到。”
“嗯。”
“腿呢?痛不痛?”
“走的时候还不痛,现在有些酸痛了。”
许自容便在他小腿上揉着按着,认真的眉眼,让清晨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泪珠滴到手上,许自容抬起头,一瞬间,清晨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神里是有心疼的。
他伸出手,温柔地将清晨脸上的泪珠擦掉,“一个男孩子,还哭鼻子。”
“对不起。”清晨慌乱地用手在脸上东抹西抹,“我也不想的。”
“发生什么事了,想和老师说一说吗?”
“我奶奶…去世了。”清晨深呼吸一口,让自己不那么激动。“可是,我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只有奶奶会半夜背着呕吐的我去找医生……我发过誓的,要保护奶奶一辈子……奶奶也答应我了,说她会努力活到看着我结婚的那天的……对不起,我太想她了……”
许自容顿了顿,缓缓开口。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清晨看着他。
好像所有的事,在他眼里,都云淡风轻。
是因为他已经失无所失,习惯痛苦了吗?
“别难过,彼此在乎的人,终会重逢的。”
许自容望向那青山,从前清晨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现在,清晨好像懂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在乎却失去的那个人吧。
彼此在乎的人,终会重逢的。
“嗯。”
清晨愿意相信。
清晨擦了擦脸,冷静了些。
“我父母,要离婚了。”
“你很难过?”
“我难过的是他们都不要我。”没有怒吼,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这么一句说来平淡的话,却是他心里最痛苦的秘密。
清晨遮住眼睛,不想让自己的样子太难堪。
许自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轻声说道:“没关系,难过就哭,老师又不会笑你。”
清晨抱住膝盖,将脸埋起来,尝试平复情绪。
“小孩子真好啊,有什么事情还能哭出来。”
清晨将眼泪擦掉,红着眼眶抬起头来看他。
许自容也在望着他,带着他脸上最自然的笑容。
“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大人是不可以哭的。因为会被人笑话。所以现在,哭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清晨却是哭不出来了。反而有一种寒冷的平静。
“老师也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我吗?”许自容笑了,“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多得我都懒得难过了。”
他的笑好凉好凉。
清晨好想冲上去抱抱他,告诉他,没关系,以后,他都会陪他一起。两个人一起孤单的话,应该就不那么凄凉了。
可是他没有那份底气。
“老师,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清晨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紧张地眼睛也闭上了。
一秒两秒…
他的心每一次跳动,都在爆炸的边缘。
那个人却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啊,小孩子真可爱啊。”
许自容起身,回到房间。他的背影在那笑声中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滴泪从清晨眼睛里掉下来,砸在地上。
啪嗒。
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