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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春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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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伤春悲秋的个性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自始至终带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黏连的雨水落在瓦檐上聚不成滴,沾湿的杏花酒旗朦胧在淡绿的春烟中,橫骑牛背的牧童吹几声断续的清笛,那就是我童年日记中所有春天的意象,无法选择,如梦境般强制而隐约。
飘摇凌乱的片段被记载在几个深蓝色写着“工作日记”的小本子上,页页朱批的“甲”,泛黄纸的像是下着黄昏雨的天空。幼稚而工整的字迹依旧是怠慢了我那时模糊的情感,十岁左右的我比现在更木讷迟钝,看不懂他们的悲喜,也不懂得收敛自己的落寞和狂躁。那时的日记,没有出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文字围绕着一个空洞的中心破碎地缭绕,但每一句又都是主旨,自顾自地表达着我秘而未宣的狂野和邪恶。
他们两人出现在我开始记日记之前。不早不晚,刚刚够我粘稠迟缓的情感安静酝酿,最终落笔成许多个春愁的怅惘。
我来自北方一个小城,和父母一同住在父亲单位的房子里,儿时有一棵齐楼高的泡桐树长在院子的围墙外,每年清明前后会开出一树香甜的浅紫色花朵。他们一家来的时候那棵树还没有开花,可是带着花骨朵的枝子在春风里摇晃的可爱样子,依然令我难以控制幻想它盛放时的风姿。
久远的童年中清明节没有假期,踏青郊游这等乐事只能放在父母都休息的周末。然而,就是在一个去郊外寻找春天的周末,我没有预料到,春光来得略早,不经意之间就与它撞了满怀。
那就是个普通的周末,普通到我都记不清那是周几。父母还在楼上准备野餐的东西,我却兴奋难耐地跑下楼,以此作为催促之举。晴空丽日,空气浸泡在光芒里。我下楼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背光的身影,把刚要上楼的人生生地撞退两步,将将卡在一楼的水泥台阶上。
“小心!”
这人一手抓着扶栏一手抱住我,一时间我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一股生奶般的味道传入我鼻中。
“对不起!”这是我做错了各种事之后的下意识反应,是母亲训练了我三年的成果。急忙后退数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男孩,板寸,浓眉大眼,有几分清瘦。据他后来的描述,他那时的表情应该是有几分愤怒和难堪,我却因为忙着道歉和紧张而毫无察觉。一边说着“你没事吧?”“都怪我太着急了!”这样的话一边靠近他,他却直接走下了楼,一句“没关系”淡淡地飘在身后,被浓重的光芒稀释成一缕从门口吹来的春风。
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我看到了停在院中桃树下的卡车,几个搬着家具的工人忙碌在乱落的红雨中,他就站在树下,低着头,脚尖摆弄着落在泥土上的碎花瓣。此时我父母也走下楼来,母亲拦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向门外,父亲去地下室取车子。
“新搬来的?”母亲小声嘀咕了一句。
直到父亲搬出自行车带着我和母亲离去,那个男孩都没有转过身来。
他从初见时就只留给我一个背影。而那时我还不知这个人的背影我将会在日后看过多少次,又有多少次为之狂喜和流泪。那时候我只是想着,希望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重逢若是一直渴盼着,总是会姗姗来迟,若是从不曾期望,或许会悄然而至。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几天之后。
临近清明,天空如预演一般阴着。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夹杂一点甜腻的花香,这就足够我喜悦,漫长无聊的放学路也因此轻松明媚。
我在转弯之前最后一个路口处看到他,那个路口向右望能看到院子里开放的梧桐。我看见他时他正在向右看,三秒后却转过头来望向我,道:“我在体育课上见过你。”
柔风细细,空气澄明。
他有一双不同于别的男孩的眼睛,眸子很黑,眼神安静深沉,能望进人心里;眉毛较长,眉距也比较开;鼻子和嘴唇搭配眼睛显得很好看。他整个人往面前一站就让人觉得如此与众不同,宁静,干净,略带一丝清冷。他让我不敢直视。
“你也在这里上学?”
我一边接话一边跟上他放慢的脚步,经过路口时看到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已经绽开部分紫色。
“是,我五年级,你是四年级。”
“你怎么知道?”难道他调查过我?
他轻轻一笑,目光柔和几分,“上次你上体育课时我也在上,我问了老师那是几年级,他告诉我的。”
“那你是几班?”
“一班。”
“我是二班。”
“我知道。”
那时我还不想了解他任何事情,他却摆出一副任君打听的样子,后来回想,那竟是多么奢侈的机会。
见我不再开口,他主动说:“我叫林峰,树林的林,山峰的峰。”
“岳宁。山岳的岳,安宁的宁。”我学着他的句式介绍自己,看到他点点头,非常认真的神情。
“我们名字中都有一个字和山有关。”
的确。
“那又如何?”不假思索地出口才发现自己有多无礼,然后又补上一句“不过真的是很巧。”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让人感到不安。
“是很巧,不然我也不会搬家第一天就遇到你。”
他说的是实情,我听来却如同有意埋怨我一般,理亏在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几番情绪转过,最后渐渐开始羞愧起来,恨不得他当面数落我一顿才好消解心底那散不开的歉意。
“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不需要再道歉了,况且你也只会说对不起是不是?”
“我还会说抱歉。”
“不用了。不过你那天和父母去做什么?”
“去野餐啊!”
他又点点头,表情比刚才严肃很多。这一次轮到他沉默。他沉默的时候喜欢低着头,好像在地上寻找东西。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压,有几分女孩子的秀气。
我们一起转弯,又走了一段后他才再度开口,问我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回家。我说是。他便说他刚来这里,也是一人。我向他发出邀请,诚心诚意,天真无邪,也企盼着他能答应。他想了一会,抬起头看着前路说暂时先这样吧。那时我不懂他话语中的犹豫,表情中的犹疑,以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没有想过面前这个人有太多未知,自以为是总会让人大胆莽撞,我甚至还提出了早上去找他上学的建议。
行啊,那就从明天开始吧!
那时,我能在他墨色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以及我身后那布满浅浅乌云的天空。
多年之后我再望向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时,里面有云有树,有她有天空,只是没有我。
只是没有我。
自此之后我上学路上便多一人作伴。年级不同,性别不同,要说谈得来那也是一年之后的事,刚开始时恰如婴儿学步,带着试探和好奇,言语的你来我往陌生疏离,虽然他的笑容确实给人亲昵感,可是也总免不了被他冷静眼神冲淡。
他很少说起他的家庭,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有一个安静斯文的父亲:每天早上给我开门,带着金边眼镜,穿着白色围裙,见到我会叫我岳宁,声音很好听。我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清明节那天依旧上学,当年的孩子没有现在这么幸福,清明端午都是要照常上课的。
桐华始盛,天空阴着却没有落雨,学校后面因了那梧桐而呈一片淡紫色的烟,香气透过窗棂传入教室里,又混合着琅琅书声飘远。这般美妙的春日岂是读书天,我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向外张望,春心大动。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这次是他在篮球架下等我。背对着我专注地看着打篮球的人,我本想吓他一跳却被突然转身的他吓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身后?”
“感觉。”
“我每次在你身后你都知道吗?”
“差不多吧。你总是想吓我是不是?”
啧啧,真让人没有成就感。
“父亲的朋友从南方寄回来了点心,你一会去我家吧。”
“什么点心?”
他轻轻笑了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时候我很喜欢吃甜的东西,是个小胖子,再加上个子比同龄人高,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在公共澡堂洗澡时还会有幼儿园的小朋友叫我阿姨。但那时并没有减肥这种概念,对美貌也没有追求,喜欢怎么吃就怎么吃。朋友都知道我这一点,每次有甜点时也都会叫我一同分享。所以这一次没有例外地我欣然同意,一路上看着成片的花烟和偶然飞过的杨絮,心里面是说不出的喜悦。
美景,美食,其实我若留意一下,还有美人。
一瞬间觉得人生之喜当是如此。
那是我第一次吃青团,深绿色的糯米团子中夹着甜豆沙,入口清香软糯。见我爱吃他父亲又给了我四个,说是也让我父母尝一尝。我说母亲很喜欢吃南方的糕点,她肯定会喜欢的。我在这边高兴着,他却突然变了脸色,静静地拎着书包走回房间,关门的声音有点大。
他父亲的脸也拉了下来,只是碍于我在场没有说什么,盯着门的眼睛有几分狠厉。
晚饭后我的母亲去林家道谢,林父很讲究,拿着青花白瓷杯泡了茶招待我们。大人们客套地谈着,我只能呆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的门,心里期望它能打开一次。
可惜,那扇门直到我们走时也没有打开。
小时候总觉得是我的话惹怒了他,一直小心翼翼了好久。他有故事不对我说,我也不敢大胆去问,时间的河水映着不知照过多少离合的明月横亘在我与他之间,让我们只能隔着不近也不远的距离,从开始的并肩,到之后我跟在他身后凝望他跋涉的背影,这一条清浅仿佛随时能涉过的河流始终存在。而如今,月光千里,朗照我心事如璧玉,他却恍若行走银白沙海,既无足印,也不回首,我却总是被风沙迷眼,越要看清他行路,越是泪零如雨。
清明刚过,艳阳归来,草木加快了生长速度。金光满河,风絮满城,清明又慢慢走回它烂漫的杏花村深处,在牧童笛声的尾音里完成它氤氲的收梢。
春天自此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