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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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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一个大雪初霁天,披着大氅的少年公子,着破烂长衫的行乞少女,桥上的人与桥下的人,只需一个转身就错过后来千般纠缠。
世人说这是命定。定命的人却说,这都是世人的选择。没有选择错过,故而只能相遇。
那场绵延三月的大雪让温卿卿的父亲害了伤寒而死。再后来,她的母亲也只剩了一口气,叫病痛和饥饿折磨得日夜不得安眠,瘦成了一把骨头。温卿卿走投无路,只好将母亲好好安置在破庙中后,换上了父亲留下的长衫,光脚走进了大雪后的世界。
等在桥下的男人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温卿卿却一看见他,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明知道他不怀好意,明知道这是场要葬了她余生的荒谬交易。
男人掌心的那一枚铜钱,是母亲的性命,也是她的命运。
别无选择之际,是李启舟伸了手给她。少年温暖的手掌,仿佛掌纹和骨节都带着热度,唤醒了温卿卿心里沉眠的春日。
他将她带离了那般残忍和屈辱,违逆了冷漠天性,拿从未有过的温柔珍重待她。他对她说,我可以给你一千一万个铜钱,你愿不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温卿卿跪在雪地里,给李启舟磕了个头。雪珠儿溅进眼睛里,在眼角化成了泪水。
“叫什么名字?”
“卿卿。温卿卿。”
“好名字。”李启舟弯腰将女孩抱起来,她的长衫在寒风里落索飘荡,裸着一双小脚。
“冷么?”
“不冷。”温卿卿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低声说,“好暖和啊,永远都不会冷了。”
温卿卿永远不会觉得冷了,除非李启舟不愿意再给她双手和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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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卿卿长到十六岁,在李启舟身边已经呆了九年。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成,美貌日盛,倾国倾城的容色,独为一人而妍。
她心底里的秘密人尽皆知,所以叫她误以为,他也知。
心悦君兮,究竟君不知,还是故作了不知。
生辰那日,李启舟在院子里一株梨树下设了小宴为温卿卿庆生。梨花簌簌落下来,像极了雪,悠悠飘落入了酒盏中。
温卿卿有些醉了,伸手抚上男子英挺眉目,她痴痴凝望他,作了妖娆媚态,同他玩笑道:“公子,我美不美?”
“美。”李启舟反握了温卿卿的手,十指紧紧交缠。另一只手抚上她鬓边的碎发,温声道:“卿卿,你真美。”
温卿卿得了赞赏,笑得眉眼弯弯。她偏过脸,在李启舟的手心蹭了蹭,像一只讨食的猫儿。乖巧的,温顺的,爱撒娇的猫儿,李启舟于是忘了,其实猫还有尖利的爪子。
李启舟看着她柔媚温婉的模样,只觉得心中轰然天塌地陷。他看得通透清明,温卿卿于他,是掌中痣,是心尖血,是他的三寸柔肠第七软肋。她是他唯一的弱处,她若有一分不好,便会有十倍还报在他身上,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万劫难复。
九年间李启舟已经从当日的纨绔少年长成稳重男子,执掌李氏家业。眼光独到,手段毒辣,极尽钻营取巧之能事,短短几年间即垄断了凉州城的米粮生意,李氏名下的酒楼布庄,当铺赌坊,遍及大江南北。
明面上如此,暗地里那些一本万利的买卖,却有哪个生意人不眼热。贩卖私盐,高利放贷,别人或只敢做一分,李启舟却有胆做十分。只是这胆气,终究是向别处借来,要叫他拿最珍贵的来换。
李启舟向身后略一挥手,当即一个小厮抱了个珠宝匣子上来,小心放在了石桌上。温卿卿眼中星芒闪亮,抱住匣子不松手:“给我的么?”
李启舟见她欢喜,鼻尖酸了一酸。温卿卿倒未必有多爱这些金银珠宝,只是回回故作了这般模样来讨他心欢。
他还是点了点头:“对,给你的,打开来看看。”
温卿卿伸手打开匣子,看见了一颗夜明珠,莹润的色,价值连城。
温卿卿面上立时有些难看,几乎要挂不住微薄的笑意,却强自忍下来,不动声色将匣子关上了,往李启舟面前推了推。
“公子,这样贵重的东西,卿卿不敢随便要。”
“给你的,就是你的了,拿着吧。”李启舟还要把盒子往她面前推,温卿卿却一把按上他的手背。她定定地看着他,笑意娇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公子拿它作聘礼,我就要。”
李启舟听了这话,心中霎时一阵钝痛。他已经二十六岁,早已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的感觉早已尝过,却叫温卿卿一句话说动了心。
然而他苍白着面色,手抚上胸口,撑了虚假的笑,咬牙道:“聘礼不成,权当做你的嫁妆。”
温卿卿只觉得九年前那个冬天残留在身上的寒意渐渐苏醒过来,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绝望灭顶,救她出风雪的那只手,现在却要将她推入绝境。
她听见自己还在不死心地问:“你要我……嫁谁?”
如果他能如她所愿,说,小傻瓜,嫁给我呀,除了我,还能是谁?
除了你,我还能嫁给谁。
他宠了她九年,她要的不多,可是她要的,从来就没有他不给的。李启舟凭什么待温卿卿这样好,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温卿卿么?
李启舟避过温卿卿的眼,沉声道:“新到任的凉州府台,卿卿,他能帮李家。”
那凉州府台,李家也曾设宴请他一叙。酒至半酣,宾主尽欢之时,卿卿出来唱了一曲清歌。一面之缘,温卿卿根本没看清,也没留心记住他。
温卿卿长在李启舟身边,九年来她也跟着他见识了不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儿家。她知道做生意没有官府罩着是不成的,也知道每一次官府换人都是商人面临的一次困局。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有几个人的手上是干净的。何况李家这么大的家业在,百密一疏,很难防得住别人有心窥探。
所以呢,这样就要拿温卿卿去换取心安吗?
“若我说,我宁愿不要这明珠呢?”温卿卿压着心中的痛,冷声道,“李启舟,我问你,这些年我待你的心,你真的不知么?”
李启舟垂眸,沉默不语。良久,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温卿卿,眼中最后一丝情绪都已经褪去。
“温卿卿,我早告诉过你,我是生意人,从不做无利之事。自我将你带入李家的那一日起,你就该料到这一天。这是你欠我的,你别无选择。”
“是啊,我欠你的。”泪落连珠,温卿卿却扬了唇角,渐渐笑开来。“我还以为……我在你心上,总有一点位置。这些年你待我太好,竟叫我忘了,原来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你是商人,我也不过是你手中的筹码。”
温卿卿站起来,伸手搂在李启舟的脖子上,依旧是她撒娇时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温卿卿哭着的模样真是难看。
她不能不好看呀,不好看,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不会看她一眼。
“李启舟,你告诉我,你可曾……可曾有半分爱过我……”
李启舟终是不忍:“卿卿,你不要这样。”
“这样?这样是怎么样?”温卿卿说着,踮起脚尖亲吻他。唇齿交缠,他的气息紧紧笼罩住她,陌生的触觉引出心里铺天盖地的欢喜和哀伤。原来他们可以亲密至此。原来再亲密,也不过如此。
她的眼泪流淌到他面上,好让他知道绝望到底是什么样。
温卿卿睁开眼,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男子。她迎着他错愕的目光,绽放了此生最后的笑容。李启舟与温卿卿相对多年,早已看惯了她的美貌,却仍是叫这一个笑容震慑了心魄。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公子。若你曾爱我有我爱你半分重,今日你不会这样轻易地舍弃我。”温卿卿闭了眼,伸指按上眼角,再睁开时眼泪已然断绝。她微微叹息,望着手心里的泪光,笑道:“哎呀,眼泪再也没有用了呢。”
眼泪没有用了,所以温卿卿还能拿什么来留住李启舟。
温卿卿敛了裙裾,对着李启舟直直拜倒。额发散在青石上,梨花铺了满地。
李启舟,你是宁愿独自守着空庭寂寞,也不肯向温卿卿打开你心里的那扇门的。谁也打不开你心里的那道门,是温卿卿愚蠢透顶,竟不惜自欺至此。
初初相遇的时候,她跪拜他,心内满满的都是欢喜和感激,他是终结那场大雪的暖阳,带她脱离了可怖的寒冷与绝望。可是温卿卿想不到,冬天会一年一年的来,雪也会来,她的暖阳有一日却不愿再照耀她,所以她心里生了恨,那恨意从此余终年。
温卿卿的一切都是李启舟给的,她的爱,她的恨,都是关于他。
这九年呵,究竟算什么。它给了温卿卿一生中所有能想到乃至于想不到的美好,到了结尾,却将一切尽数毁灭去。一场戏弄到最后,只留温卿卿一人独力承担这难堪的嘲讽。
只是温卿卿懦弱如斯,便是这样都不敢硬着声气说一句,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但愿温卿卿从不曾遇见李启舟。
说到底李启舟和那个要买了她的大汉也并没有什么不同。都不过看出了她奇货可居,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大的价值,只是孰贵孰贱罢了。李启舟能给温卿卿的更多,温卿卿也莫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愿意跟他走。
而温卿卿能给的,容貌孰贵,情感至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