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嬴醉月

3、三.红尘

　　玉门关外，朔风大漠，一片荒凉。
　　两乘轻骑绝尘而来，当先一马上白衣轻裘的女子压低了风帽，对着漫天的风沙微微蹙眉：“韩默，我们已出玉门关。”
　　后面马上的少年青衣负剑，迎风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前辈无需一路指点，自昆仑山到中土，韩默走的亦是这一条路。”
　　他虽目不能视，但这一路上有尹白露照拂，加之又有长年在极净雪山中养成的犀利灵觉，途中虽遭遇了五毒教几次伏击，也都是有惊无险地渡过。
　　进入大漠之后，五毒教再无法如之前一般派遣大量人手截杀二人了吧？
　　他这样想着，却听见前方一阵马嘶，素衣乌发的女子亟亟勒马。
　　“前辈？”
　　“噤声。”尹白露低斥，眼里有谨慎。
　　韩默竭力凝神去听，耳边却只有回旋的风声，以及，极细微的呼吸声！
　　“有人。”尹白露皱起眉头，袖中沾衣剑滑入掌心，一点幽光在素白的袖底微微摇曳，宛如梦幻空花。
　　韩默策马后退，与她成掎角之势。
　　女子按剑，眼神冷冷：“阁下若是想要伏击尹白露，那龟息之术也太过菲薄！”
　　“哈，‘蒹葭女侠’好大的口气！”
　　沙漠中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绯衣女子的浮凸有致的身影渐渐浮现，笑容妩媚轻佻，眼底却有针尖般的戾气。
　　尹白露倏然冷笑：“好强的媚术……你是那贱人的弟子？”
　　笑声乍歇，五毒教的女杀手俏面寒霜：“尹白露，我师傅的仇我还未与你清算！”
　　“呵——”素衣女子一弹剑脊，轻薄的软刃在她手间长吟，吞吐流光万千，“那个贱人设计害死了他，亡于我剑下，才叫因果报应！你若想为她报仇，便来试试沾衣剑与天山剑法在我手上能发挥几成！”
　　铮然剑鸣中，两名女子在大漠里拼死搏杀。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朔风呼啸来去。素衣红裙在风中交错起落，剑影刀光瞬息万变，不可捉摸。
　　韩默凝神去听，亦只听见那一段隐隐的对话：
　　“尹白露，当年你动用‘凝血咒’才杀了我师父，今时今日又剩下多少功力与我相斗？”
　　然而风沙肆虐，他始终没有听到女子的回答。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终于决出了胜负——
　　沾衣剑将杨柳刀击落，剑尖颤颤，抵在红衣女子的咽喉。
　　“咳咳，”尹白露掩口低咳一声，眼神亮得灼人，“十年之后，杨柳刀终究输给了沾衣剑。”
　　五毒教的红衣护法沉默片刻，忽然仰起脸朝她微笑，嗓音怯怯：“我又输了……白露姐姐。”
　　尹白露震惊，眼中有不可置信溢出：“苏……耶？”
　　眼前的女子容色妩媚，武艺高绝，哪里是昔日跟在自己身后的稚嫩少女？然而眉心一点朱砂，比剑输掉时无辜的神情，却勾起她久远的回忆。
　　似乎小时候，她总是喜欢追着自己，叠声唤着“白露姐姐”。
　　而自己的反应通常是冷哼一声，划地为界不许她靠近。
　　直到那一日。
　　那时的自己受尽师傅与师兄的宠爱，几乎可以用骄横跋扈形容，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于是在那个安静怯懦的小师妹再次来纠缠自己时，她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那一刹那，没心没肺的她是真的起了杀意！
　　然而少女却仿佛惊呆了，望着逼近的剑锋竟不知闪躲。或许是那样懵懂的表情触动了她，在千钧一发时她还是收住了剑势，剑气却不可避免地在苏耶光洁的额头划开了一道伤口。
　　那道伤口愈合之后，却也留下了抹不去的一点疤痕。
　　自那时起，直到她十七岁下山，每次见到苏耶眉心刻意绘上的朱砂，她心中总会腾起淡淡的内疚。
　　今日亦是如此。
　　“苏耶……”
　　女子的脸逐渐与记忆中的少女重叠，她握剑的手不由一松，语声也低弱下来。
　　苏耶的笑容一如昔日甜美，轻声：“白露姐姐，苏耶……”她眼中寒芒乍现，绯红色的粉末瞬息没入尹白露的狐裘，“好想杀了你呢！”
　　笑声骤然尖利，红衣翩然向后凌去，如怒放的带刺蔷薇。
　　“前辈！”韩默惊叫。他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尹白露紧紧抿唇，眸光清冷，令苏耶肆然的大笑再无法维持，蹙眉发出一声嗤笑：“尹白露，收起你那副嘴脸吧——你根本做不成救世主，你甚至连‘那个人’也守不住！”
　　“你闭嘴！”女子的脸色惨白，失声，“咳咳，你给我闭嘴！”
　　苏耶冷哼：“闭嘴？我为什么要闭嘴？你当年想要杀我，亦不过是怕我抢了你的宠爱。可惜他宁可死在五毒教的陷阱里，亦不曾正眼看过你一次！”
　　听了那样的谩骂，尹白露反倒平静下来，目光如无形的利刃正视她，仿佛能将人心洞穿：“苏耶，我至少为他报了仇，你却认那贱人为师，与他一心维护的中原武林为敌……比起我，你不配做他的弟子。”
　　苏耶倏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我的确不配做他的弟子，但我作为‘毒仙’非音的传人，白露姐姐，我亲手为你调制的‘红尘’，不知你可满意？”她语调忽又转柔，切切如小儿女娇态，却又说不出的诡异。
　　红尘！
　　韩默闻声色变。这一种毒，据说无药可解，只因为即便能够救治，也赶不上毒素蔓延致死的时间。
　　尹白露疏眉轻拢，却没有意外之色：“你能配制红尘，便是得了非音真传，这样的毒术，不是十年可以练成——你当年入天山，本就是为杀人而来，是么？”
　　“这也被你说中了呢……”苏耶婉转一笑，语气却恶毒，“可惜不出数日，你便会烂成一具干尸，埋首荒野，连虫蚁也不愿碰你——啊！”
　　她一声惊叫，尹白露抬首，便看见雪亮的剑光自后从她体内透出，紧接着是少年冷冷话语：“魔教妖女，其心可诛！”
　　“韩默！”
　　青衣少年恍若未闻，清霜剑径直没入女子背心。血色飞溅，映着他清秀面庞，看去犹如地狱修罗。
　　苏耶却不挣扎，不住喘息却张狂而笑：“你杀了我也无用……尹白露，你弑我师尊，即便我死，也必拖你堕入炼狱，永不超生！”
　　白衣女子却蓦然微笑，望着血泊中的昔日同门，轻声道：“我会的……苏耶，我会下到黄泉来寻你……只是如今，我还不能死。”
　　她微微垂首，仿佛凝视着一去不返的旧日时光，目光缱绻缠绵：“我会下来陪你……苏耶。他也在那里等着我……我很快就来。”
　　过了片刻，韩默试探了女子的脉搏，才吁出一口气，抽出染血长剑，摸索着来到她身边：“前辈……”
　　“你终究还是杀了人。”尹白露静静垂眸，就在他惶惑不安时，露出恍惚的笑，“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