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陈周不谢

2、二、竹林

　　“听竹，你听说过竹林背后的事情没？”丛渊神神秘秘地从后头探上身子，在陆听竹耳边说道，他说话的时候气吹着陆听竹的耳朵直痒，陆听竹不得不欠过身子来，嘴里还吃着丛渊给他的豆沙饭团。

　　“什么背后的故事？”陆听竹看着丛渊一脸的得意，心下淡笑，故作好奇地配合丛渊。

　　“就是竹林背后，听说有一片昙花，过几日就能开！”

　　“昙花啊…”陆听竹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那确实不多见，你想去看？”

　　丛渊连连点头，“但不能叫我娘和先生知道了，咱们夜里偷偷溜进去，越过竹林就到了。”

　　“你想几日后去？”陆听竹认真地问他。

　　丛渊没了主意，“我也不知道…我都没见过昙花呢…”

　　“三日后昙花会开。”陆听竹好像很笃定，“三日后，夜里亥时咱们竹林东见。”

　　丛渊记下了，“好。”

　　不过…”陆听竹如有所思地想了一会。

　　“不过什么？”

　　“这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所以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那是自然！”丛渊举手起誓，“我保证烂在心里。”

　　陆听竹笑了起来，“夜里我肚子饿，你记得偷偷拿点豆沙饭团。”

　　“好，那白日里你是吃豆沙还是梅子啊？”丛渊有些委屈，他总是吃不准陆听竹的口味，明明前一日吃豆沙吃的好好的，后一日又不爱吃了。

　　“看你方便就好…还是梅子吧，换着吃好…”

　　这三日过的极快，只是陆听竹又恢复了和大多数时候的状态一样，冷淡地，不善言辞地，不苟言笑地坐在丛渊的前面。丛渊见怪了陆听竹的忽冷忽热，一如既往的坐在后面想着法子逗他开心。

　　只不过大多数时日，陆听竹并不买账。

　　从前好不容易轮到一天陆听竹心情好，丛渊撅着嘴抱怨，“你总是对我忽冷忽热的，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为了逗你开心想尽法子的变花样，你可算看到我这几日辛苦了。”

　　陆听竹笑着看着丛渊，听他抱怨完，“那你觉得哪样的我？”

　　“我自然是都喜欢啊。”

　　“你总是逗我笑啊。”

　　“是啊，我想看你多笑笑。你冷着脸虽然很酷，对我态度不好我还很喜欢，不过我还是想你多开心嘛！”

　　陆听竹点了点头，“知道了。”

　　三日后的戌时丛渊就拿着包着豆沙饭团的小包裹偷偷出了门，母亲刚刚睡熟，他关门的时候还是不敢有大动作，正要把门闩反手从窗户里带上，天上打了一个惊天大雷把他吓了好大一跳！险些露了马脚。

　　丛渊再三确认母亲没有醒来，方才离开家院，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夜里起了风，打了雷，快走到竹林的时候黑幕下骤然下起暴雨。石子路被泥水冲刷地有些滑腻，丛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这竹林他从前坐在书塾里看了不下千百回，可到底是一回都没进去过，竹林倚着山，他从家里过来抄了近道，走了寻常没走过的路，黑夜里光暗，他方才只顾着拿饭团，全然忘了给自己那盏煤油灯，丛渊一边要低头看脚下的泥路有没有坑洼一边要抬头看前方路到底该怎么走。

　　大雨冲刷着他的头发与睫毛，他怀里紧紧抱着包裹，没有手再去提起袖子给自己遮雨。好不容易到了竹林，才想起这是竹林西边，要去东边还有再走些路。

　　丛渊只好在竹林里弯弯绕绕地走起来，天上乌云密布，夜雨挡住了月亮，丛渊不知道自己迟没迟，慌忙加快了步子，可心一着急，脚没跟上，脚下好大一块利石将他整一个绊倒，丛渊收紧胸口的包裹，整个人连滚带爬地翻进了一处小沟里。

　　他的脚踝被石头弄的疼肿，丛渊在雨里忍不住疼地哭了起来，雨水哗哗流下，带走了他满脸歪斜横流的眼泪。

　　不行，我得赶紧爬起来，陆听竹要是等久了生气了，会不会就走了。丛渊想撑起来，可是脚踝像是死去了，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丛渊怎么都起不来，越急越气，眼泪说不清是为了疼到麻木的脚踝哭，还是气自己总是这样笨手笨脚，连竹林里的山路也走不好。

　　暴雨的声响掩盖住了丛渊的哭声，良久他感觉有什么动静，慌忙用手揉了揉哭的有些红肿的眼睛，却忘了自己手上沾染了一地的污泥，弄的眼睛直疼，“你别用手揉眼睛了。”

　　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是陆听竹！

　　丛渊努力睁开眼睛，“听竹，是你吗？你来啦？”

　　“笨死了，”陆听竹蹲下，抬起袖子仔细的帮丛渊擦去脸上的泥水和泪痕。

　　陆听竹手里拿着一盏灯，灯光照着他的金丝银靴闪闪发亮，陆听竹一袭蓝衣，里头应是参了金线，在夜里闪着幽光很是漂亮。

　　“你也看到这山间下了大雨，路不好走，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掉进这泥坑里，不是我笨啊！”丛渊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委屈。

　　陆听竹像是在哄他，又像是在逗他，轻轻将他背了起来，“我看到了，所以我来接你了。”

　　丛渊趴在陆听竹的背上，陆听竹的背很暖，自己已经一身冷雨湿透了，陆听竹的背是丛渊所有的热量源泉，丛渊将脑袋放在陆听竹的肩上，望着陆听竹的眼睛。

　　陆听竹的睫毛很长，很弯，很漂亮，夜里闪着光。

　　“陆听竹。”

　　“嗯？”陆听竹背着丛渊，气息却很稳，没有半点疲累。

　　“你睫毛很漂亮。”

　　陆听竹笑了，睫毛跟着颤动了起来，“还没人夸过我睫毛。”

　　“那我是第一个夸的。”

　　“好。”陆听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陆听竹上下微颤的脊背上撞着丛渊慌乱跳动的心脏，夜幕和雨水挡住了他的脸红，眼看着快要出了竹林，丛渊突然用力抓住了陆听竹的肩膀。

　　“陆听竹，你放我下来，我有事和你说！”丛渊的语调有些上扬，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些颤抖。

　　陆听竹好奇地将他放下，见他站的不是很稳，便自然的伸手扶住丛渊的腰，“何事？”

　　“陆听竹，我…我当时说…想和你做朋友…”

　　陆听竹记得当时丛渊红着脸的样子。

　　“不是只想和你…做朋友的…”丛渊支支吾吾，“我是…”

　　“喜欢你。”

　　“对！我是喜欢你的！”丛渊像是被人提示了，鼓足了勇气大声说了出来，可话音刚落才意识到，提示他的，说了“喜欢你”三个字的人是陆听竹啊！

　　丛渊睁大了眼睛看着陆听竹，“我…”

　　“刚刚是我想说的。”陆听竹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我喜欢你。”

　　“丛渊，”陆听竹低头看着丛渊，“我时间不多了，我说喜欢你，说的如此轻快，不是我草率，是我下定了决心，坚定不移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你总是对我忽冷忽热的…”丛渊又有些委屈，“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可我刚才鼓起来好大的勇气，我要是方才不说，以后也说不出…”

　　“你总是很在意那样的我。”陆听竹的声音好像有些不愉快。

　　“不是…我…”

　　“丛渊，谢谢你。”

　　“嗯？”丛渊正想解释前面的问题，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道谢弄的有些不解，“你谢我做什么呀？”

　　“谢谢你给我带饭团，和我说想做我朋友，夸我的睫毛漂亮，只有你会被我的草蚂蚱吓到。”陆听竹笑的很好看，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丛渊的额头。

　　丛渊被这一吻已经弄的神魂颠倒，接下来落在自己脸颊，唇角，舌头的吻，是夹着雨水的腥甜一起来的，丛渊处于完全被动的一方，陆听竹揉着他，在这暴雨里，在这竹林里，情窦初开的少年，背抵着翠竹，无暇顾及湿透的膝袜衣衫，在冰冷的雨水里，像是要夺去对方所有的体温，所有的情感，就这样纠缠着，直到夜雨初歇，云端落下三更的月光，陆听竹的怀里，轻轻起伏着丛渊的喘气。

　　“昙花开了吗？”丛渊羞着声音问。

　　“你还记得昙花。”陆听竹捏着丛渊的腰，“看来这事情还不够占你的脑子。”

　　“那我的脑袋地方可大了，四书五经每一样都分门别类的安放在我脑子里。”丛渊逗他。

　　“那我在哪里？”

　　“你不在脑子里。”丛渊笑着抬起头，傻乐一样地看着陆听竹。

　　陆听竹装作生气问道，“那我在哪？”

　　丛渊握着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在丛渊的心里。”

　　陆听竹像是被这个答案安抚了，拉起他的手，“走，带你去看昙花。”

　　丛渊匆匆忙忙下了马，摸了半天兜没找到碎银子，“你慌什么，我方才叫人喊了车夫，你直接坐马车去罗汉寺就行了。”崔文新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一把碎银子打发了侍卫，“别冒冒失失的，启安百姓才认识了他们的年轻丞相，你可别在大街上丢人。”

　　“知道了，文新，谢谢你！”丛渊边跑边谢，急急忙忙地跑上了马车。

　　那竹林东面当真有好大一片昙花，月光下正值花开，怒放着地淡紫色花瓣折着月光散着暗香。

　　丛渊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听竹，你方才为什么说时间不多了，你是不是背着我要去别的地方啊。”

　　陆听竹无奈地看着丛渊，“我要是背着你，干嘛和你说。不过我是要离开书塾了。”

　　“为什么啊？你不参加科考了吗？”

　　陆听竹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是来这里参加科考的，早年我家中生了变故，叔叔伯伯将我安排来这里，免得家中一些人打扰。不过眼下家中有生了些变故，我的回去处理了。”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啊…你都没和我说过，难怪我从前总看你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便不好意思与你说。”

　　“怎么会！等我考取功名，我们一起去启安生活，我做了大官，有了俸禄，养我们两个不成问题，你大可以跟你那乱七八糟的家里断了联系！”

　　丛渊说完自己的豪言壮语，意识到说人家里不太礼貌，张口忙要解释，却见陆听竹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己，“好啊。”

　　“可是你和我一起读了那么久的书，就我一个人考，”丛渊低下头，“有点孤独。”

　　“那你就在科考的试卷里，把我也写进去，这样就是我们一起考了。”

　　那日过后陆听竹确实没来上过书塾，丛渊望着空空的前座偶尔走神，可一想到自己以后要养两个人，又埋头开始苦读，背那些策论和史论。

　　隔了几日陆听竹终于回来了，不过还是往常那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丛渊和他说话的时候倒是有认真听，问什么都作答，不过神色还是那般忧郁，也没再露出过笑容了。

　　临考前一个月，陆听竹有一天拿着一包香囊，上头绣了一对鸳鸯，那针脚十分粗糙，丛渊笑着问他，“是你自己做的呀？”

　　陆听竹认真地点着头，“我没做过这些，做了好几个，这个勉强能入眼，”陆听竹递给丛渊，“启安的规矩，男子在婚娶之前要亲手绣一个鸳鸯香囊以做定情信物，女子收下便是答应做自己的妻子。”

　　“你可愿意收下？”

　　丛渊握着香囊上下瞧着，满心欢喜，“自然愿意。”

　　陆听竹的胸口往下一沉，像是缓了好大一口气，他盯着丛渊笑的灿烂的脸，思虑良久，“丛渊，我得回启安了。”

　　“因为你家里的事吗？”

　　陆听竹点头。

　　“没事，你放心回去吧，我下个月定能考上，来启安找你！”

　　陆听竹拍拍丛渊的脑袋，“我的丛渊这么聪明，一定可以。”

　　“听竹，不管你多忙，我刚来启安一定人生地不熟，你可不可以来接我啊…”

　　陆听竹沉默了，脸上有些看不清的情绪，像是刻意藏下，又像是捉摸不定而显露不出来。

　　“你就来接我一下嘛，我也好知道你家在哪，你也好知道我的新家会在哪。”

　　“…罗汉寺门口也有好大一片竹林。”

　　“那你在罗汉寺的竹林边等我？一言为定！”

　　“…好。不过我若是被家里事情耽搁了，你寻不见我，也不必在那里苦等，”陆听竹抱住丛渊，用力很重的力道，将丛渊整个人塞进自己的怀里。

　　“丛渊，不管你日后如何显贵，你可不可以，心里只有我一人。”

　　丛渊垫起脚在陆听竹的唇上啄了一口，“我脑子虽然大着，能塞很多很多书进去，可我心眼儿小着呢，只将将够你一人呆着。”

　　陆听竹笑了，也哭了，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汩汩而下，丛渊从没见过陆听竹哭，他慌忙伸手碰住他的脸替他擦着泪，“你怎么突然这么煽情，不过是一个月，我一定不辜负你，我一定会来启安的。”

　　陆听竹将脸亲昵地贴下来，“离别总是这样，不管时间多久，就是隔了一生这么长。”

　　“丛渊，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好着呢。”丛渊坐在马车里想，天后居然让我当丞相，这下我的俸禄够我们两个吃的了！丛渊有些开心，又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听竹知不知道我是今天来，有没有在罗汉寺的竹林前等我。

　　“大人，罗汉寺就在山腰，你要过了这片竹林进了山门才能见到罗汉寺的大殿。”那车夫以为丞相上任要去寺里祈福，很是殷勤地介绍了一番。

　　“多谢你。”丛渊从袖子里拿出方才从崔文新袖子里掏来的碎银子，“天色不早了，我去接个人就回，你在这稍等我片刻。”

　　丛渊下了马车，遥遥看见他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塞的下两个人的油纸伞，站在竹林前。不是他的陆听竹还能是谁，丛渊就差翻个筋斗云过去了。

　　他跑着，全然忘了自己已经是丞相了，“听竹！！”

　　陆听竹看见他跑来，朝他转过身子，将伞倾到他上头。

　　“听竹，你是不是等很久了！可是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沿路我都没看到什么卖点心的铺子，你饿不饿呀？”

　　一个月未见，陆听竹还是那样冷着张脸，低着头看着自己，穿着一身蓝衣。

　　“听竹你好像变瘦了，是不是家里事情多，都没顾上吃饭啊。”丛渊伸手去抱他。

　　陆听竹向后退了一步，丛渊的双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

　　“你现在是丞相，启安百姓来来往往看着。”陆听竹说道。

　　“是哦，”丛渊耷拉着脑袋垂下手，“我还不习惯，之前文新也训我了好几回，可我总记不住，不过你放心，你说一次，我一定记住！”

　　陆听竹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只是低头看着丛渊，两人在雨里站了良久，陆听竹开口说道，“我没有家了。”

　　丛渊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啊…你和你家里人吵翻了吗？”

　　陆听竹想了一会，“是。所以在这里…等你来…”说出这番话好像有些为难，陆听竹断断续续说了好久，“不知道你说…养我…还做不做…”

　　“做数！”丛渊听明白了陆听竹的犹豫，“你能摆脱你那个多事的家也很好啊，以后就没人再能从我身边把你抢走了！”

　　丛渊拉起陆听竹的手，“我的马车在那呢，下着雨外头好冷，你陪我一起去看看我的丞相府吧，听说很是气派的！”

　　陆听竹轻轻松了丛渊伸过来的手，跟上来丛渊的步子，一道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