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涩（短篇合集）》浅川文莱

1、《潮生》（一）

　　村子临着污糟河，为着好辨认，人们叫这个相对封闭的小村庄为污糟河村。大片的芦苇沿着河生长，荡荡悠悠的芦田上空跑着夏天的风。

　　从前村子里的人们不在意名字的好坏，甚至觉得越是不入耳，越是好的。时代更迭，村子的年轻人向住在上坡地的高家主人，也就是村长反映过好多次，要改名字。

　　村长搪塞说：几辈子人习惯了的名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改了很不方便，慢慢来，急什么！

　　闷热的天气，逼出一身黏腻的汗，蠓虫黑烟似的压在人们头顶上。高已斯忙着帮黄韭母子俩搬家，从低洼地搬上坡子地，做高家的邻居。

　　污糟河村的人敞开衣领和街坊邻居闲谈。最近的天气太坏，闷得人喘不过气，庄稼里的虫子全给憋出来了，嗡嗡的飞到半空，你跑起来它们直接撞你脸上，粘在眼睛里，吸进鼻孔里，简直讨厌。倒是污糟河边上的芦田，常年刮凉风，很舒服。

　　黄韭那口子死了好几十年了，最近搬到村长家旁边，是不是有点旧情复燃的意思！

　　青春年少的时候，前村长的儿子，最俊俏的女子，前途光明的穷小子，凑一起闹得大风大雨，恨不得个个把对方生剥活吞。奇怪的是事情闹到僵持不下时，三个人陷入了惊蛰，后来赌气似的各自潦草地结了婚。

　　结了婚的人，无论是什么情，都要糊上一层白纸，隔着。

　　黄韭那口子是为国家牺牲的，村子里分他们家房子，给他们母子俩照顾，合情合理！高已斯在黄家的乔迁酒上喝红了脸，他今天很高兴，抽出红的票子给已故旧友的儿子江沪，爱惜地摸他的头。黄韭搽了白粉，招呼着酒席上的人，心里和屋里一样亮堂。

　　江生捏着红票子紧张地看着母亲，得到了母亲的同意，心里开了花。他没立即跑出去，按耐地坐在席上，偷偷看高叔叔的儿子高邱。俩人小猫仔样，眼睛里射着绿光，渴望着。

　　高已斯让他们两一起出去玩，在同一个村子上的男孩，同一个年龄，同一个学校，长大十几年见了不下几千次面，两个人愣是不相熟。现在玩在一起，倒觉得彼此是失散了多年的好兄弟。

　　从商店出来，一张崭新的红票子破开换成了许多花花绿绿，油腻腻，汗渍渍，皱巴巴的纸钱，承载了很多欲望。

　　江沪叠好钱，分成两份：我们一人一份。高邱没接，爸爸给你的，我不用。他摇着手里的汽车，我有这个就可以了，谢谢你！

　　“你知道么，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要碎就全碎了。分两份，碎了我的，还有你；碎了你的，还有我。”江沪硬塞给他，突突的带着弹弓跑起来。

　　高邱追在江沪后面跑，他在日头下蓝色的外衣朦胧胧的罩着光，高邱伸手，炽热的阳光淋在手背上，梦幻的烧灼感。

　　高邱默默地记住江沪的话，此后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成两份，留给他。

　　高已斯的妻子邱姳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小小的脸安着平淡的表情。她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儿子，是个宜室宜家的安分妻子。头天，黄韭裹着皱面的淡紫色裙子，端着一大碗饺子踱到高家来。她暗中环视着高家，雪白的墙，整洁的圆桌，她暗中和自己家里比较。

　　“嫂子，”黄韭声音带着涩意，“我包了韭菜馅的饺子端来给你们尝我的手艺。”

　　邱姳抿着薄嘴唇，接过碗，她知道眼前的女人的故事。没结婚前，她是自己丈夫很要好的妹妹，结婚后他们彼此躲着对方，一晃十几年。

　　黄韭从高家逃出来，青春少年再热血喷涌，现在硬要回望，扯出来的只会是带着腥臭味血块的破布。好不容易化解的僵持，她不会再如年少一般意气用事，她等不起下一个十几年，就算只是在旁边看着他。

　　早有邻居和邱姳说小话，高已斯去黄家太勤快了点，在外面看来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喽，你怎么就不上心！

　　邱姳低下头苦笑，说得薄凉，“不会，老高把黄家妹子当亲妹妹看。”

　　男人哪有不偷腥的，我可是提醒你了的……邱姳脸色不好，明显是不愿意继续话题，邻居识趣不再提，赶回家做饭。

　　江沪很黏高已斯，黄韭甚至在晚上听过他喊他爸爸，瞬间眼泪簌簌地滴下来。在江沪五岁的时候他爸爸就牺牲了，他一直很羡慕别的小孩子有爸爸，做梦都在想！

　　高已斯坐在庭院里问他们两人，长大想做什么啊？江沪跳起来高举手，我要编电影！惹得老高拍着大腿哈哈笑，眼睛里满是宠溺，心里恍惚。江沪很像他爸爸江生，江生讲梦想的时候眼睛里也有星星，高已斯很久没见他老朋友了。

　　“爸，我想当检察官。”高邱坚定地说。

　　高已斯嘬一口酒，教导他们要好好读书，和江沪分析他是要当导演还是编剧，告诉他自己了解的轻薄的电影知识。说着红了眼，这些都是老朋友江生讲给他听的，物是人非时光流转，谁会想到十几年后是自己讲给故人的后辈听。

　　高已斯想到江生湿了眼眶，问江沪知不知道自己爸爸的故事。江沪摇头，黄韭很少和他说父亲的事。高已斯默然，慢慢地讲了些江生的故事给他们听，月光侧撒在他身上朦朦胧胧，像极了摇时光机器的老人。江沪竖起耳朵听，生怕漏了半个字，缠着老高讲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地撒娇。江沪梦里面，爸爸也是这样和他讲故事，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

　　江沪自从搬家后整个人高兴了很多，黄韭欣慰地看着他们。邱姳性格一向避世，社交活动基本不参加，高邱下课后会待在江沪家里，回家吃完又来，玩到睡觉时间回去，他真的很喜欢江沪家，母鸡早间觅食，晚间归巢。新鲜的豆荚曝晒在阳光里，由青黄转褐，锅碗瓢盆热闹在厨房。

　　高邱很喜欢黄阿姨，她是个热情的人，有她在的地方，就会有人情烟火，和他妈妈是两样的人。她母亲是濛濛的细雨，寂寞地淋着大地，沙沙的雨声都是消音的。邱姳不管俩父子的行迹，他们去黄家的时光，自己在家里做些零碎事情倒有放松的意味，甚至觉得没他们在的时候，自己面目不会可憎。

　　黄韭开始经常去高家和邱姳扯闲话，渐渐连和她见面也避着，邱姳不以为然，她从不理会这些事情。

　　像什么话，带着儿子腻在邻居家，也就邱姳受得了，要别人早把屋顶掀了。

　　高已斯鲜活起来，带他们两个钓鱼摸虾，看电影逛书店。黄韭在家里看着他们三个进进出出，时间好似转回了从前，江生没死，她没作人妇，老高去掉了这几年的暮气沉沉。高已斯更是犯迷糊，一次不顾他人的劝阻，硬要搬开门外的沉重的花青石。在小江沪炙热的眼光和无脑吹捧下，老高扭到了腰，搀扶着坐在台阶上，苦笑着掩饰，“年青的时候和朋友搬比这更重的不在话下，近几年太久没运动了……”

　　江沪践踏着花青石，“高叔叔年轻的时候很厉害啊，等我长几岁，我来搬！”

　　江沪蹲下来扶着高已斯的手，高邱站在旁边看着要上前不上前的样子，想也许是江沪没有父亲的缘故，所以才格外狂热于他爸爸。有江沪在自己身旁陪着，呆在父亲面前不会很别扭，结冰的空气解冻了。江沪对老高是小孩子对父亲的崇拜，在十六岁的江沪心里老高就是英雄父亲，他填补了江沪童年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