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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招财乞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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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逸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成了盛极的红顶商人,梦到自己被押往刑场,凌迟处死,一刀刀割在肉上,像真的一样。
他还梦见自己的魂魄飘到了天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挑灯秉烛,修补他的皮肉。
这些片段最终碎了,变成了个可怖的白脸红眼,和身上血淋淋的“去”字。
流走的感觉慢慢跑回他的身体,先是耳畔听得到他人的脚步声,继而是空气中的山参味儿。他感觉一股热流自丹田冲出,顺着经脉游走,直冲上脑,浑身泛起燥热。身边之人照看得当,好死不死为他掖了掖被角,他不耐烦地一把掀开,又被掩上。
大概斗争几回合,商逸安终于受不住,和尚挑水般撑起沉重的眼睑。
入目一位尖嘴猴腮的少年,见状一喜,“公子,您可是醒了。”
商逸安一愣,眼神聚集,是阿壮。
面前这位阿壮显然太嫩了些,细胳膊细腿儿堪比豆芽菜,瓜子脸上还未蓄起须,像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记忆中的阿壮是位饱经世事的而立之人,没有这份显而易见的烂漫天真。
只是他唠叨老妈子的习惯依然未改,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咱大人从郢州回来,说一路风雪太盛,叫大家都乖乖在家里头候着。就您不听话,穿件轻裘迎出去三十里,被寒气扑了个结实,回家就两眼一摸黑儿。多大个人了,总是心里没点数,又高烧又说胡话的,您看看,”他一指自己的黑眼圈,“我都两天没合眼了。”
商逸安确信梦里种种是真实发生过的,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皮肉的痛也是真的。他且惊且疑,在阿壮歪瓜裂枣的面上捏了个红手印,听着对方吱哇乱叫,忽而想起曾见于古籍之上的往生之法,明白自己大概是重入轮回,时光逆转,已然重生了。
阿壮脸上的表情一滞,忙抽了一方白净方巾为他拭面,商逸安接过,只见上面落了一点殷红,却是流了鼻血。他瞅着阿壮也不像条叫人气血翻涌的美女蛇,好气又好笑,“你又给我吃了什么?”
阿壮侧过身子,漏出桌子一角:燕窝阿胶,鹿茸汤,山参茶……十全大补,是往黄泉道上去的吃法。他忙辩解道,“这燕窝山参是大夫人送的,这鹿茸汤是老爷,这阿胶是大公子……”
这是十八岁那年,商逸安清楚地记得。他任性风雪夜出城迎回华都的父亲,不想着了风寒,大病一场,坐实了“身娇体弱”的名号。行伍出身的父亲责备继母溺爱,下令不得给他用名贵药物,只用寻常药草,自己却偷偷送了上好的补品进来。继母与哥哥放心不下,也送了滋补之物。阿壮是个不通药理的实心眼儿,看见都是上好的东西,一股脑儿给他用了,补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翘了辫子见阎王。
阿壮丝毫不知自己差点犯了弑主大逆,见他起来,忙给他披件衣服,“公子躺了这么多日子,肯定身上也难受,正好今日午后荣王过来,陪您玩会儿,聊点新鲜事,省得身上生毛结蛛网。”
商逸安身子一顿,脸上泛起古怪的神色。他如今最不愿见的,便是宋熙明那位清明如竹的干净王侯。一翻身从床上起来,自己穿好了衣服,“我懒得见他,你陪我上街走走。”
看着阿壮满脸忠仆模样的推拒,商逸安毫不在意地披上棉袍,“不答应也成,我明天和何管家说,给秋花指个外派的差事。”
不出他所料,阿壮果断失了立场,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跟他走了。
城南眉如柳,城西弹箜篌。城北小公子,最爱爬墙头。
商小公子自墙头来了他自己的天地,心情大好。他在华都最富盛名的重芳楼上吃点心喝茶,楼下大堂不知是哪位王侯将相的唇舌正在说书,引导着都城的民情风向。
他出来是为躲开二皇子,也就是荣王宋熙明。对这位前世送他三千多刀的死生至交,他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脸色。左右这辈子还没发生,不如做个缩头乌龟,过几日逍遥散仙的日子。人知道自己身边的笑脸蟒是位毒蛇的时候,第一反应大都是避开,不会冤枉今生还不曾下狠手的这位,叫他动辄得咎。
商逸安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评书。这位说书先生除了明里暗里替三殿下康王说话,便是才子佳人的老套,听得他眼神飘忽。他的目光在墙根底下定住,那里有一排趁着冬日晴好开张的乞丐。
寻常乞丐入不得商逸安的法眼,但中心的那位大为不同。不蔽体的破衣烂衫穿在身上,硬是穿出来几分富贵相,就差脑门上写个“招财进宝”。商逸安看着一伙儿路人围着这位年轻乞丐行乞的破碗,周围的同行全都门可罗雀,吩咐道:“阿壮,瞧瞧他们在干什么?”
阿壮去了一趟,把各种情形打探了个一清二楚,回复道:“那小乞丐说,自己有蒙着眼睛猜行人手上有多少钱的本事,任何人都可以与他玩这个游戏。输了便要往自己碗里投一枚铜钱,赢了便可取走两枚。玩了十几把,竟然一次未错,大伙儿不信邪,正在试他呢。”
商逸安在桌上落下个大银锭付了帐,“走,咱看看去。”
一位中年挑夫正向人群展示自己手上的四个铜板,那青年乞丐眼上足足蒙了六张黑布,即便是千里眼也不能大展身手。乞丐一笑,道:“四个铜板。”
人群鼓掌叫好,挑夫明显与人下注,冲叫好的人群骂了一声,“这崽子打赖,绝对是有同伙提醒了,要不怎么可能次次都准?”
赢钱的人起哄,对骂道挑夫是输不起,老大个人欺负行乞的崽子,眼看就要打起来。忽而人声喧哗,众人一闪,让出个吊梢眼的少年。
有人认出这是最爱凑热闹的商小公子,他还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想必今天是有戏瞧了。商逸安拱了拱手道了声承让,将自己手里的银子给周围人看了:银锭,一两。他朝青年乞丐一笑,“兄弟,猜猜我手里有多少?猜对了,我将身上的钱全给你;猜错了,你今天白干,你碗里的银钱,都是我的。”
乞丐没有犹豫,朗声说:“银子,一两一分。”
围观者尽数哗然,商小公子手里明明只有一两,难不成这青年乞丐终于翻船了?不禁交头接耳。商逸安向围观人群摆出个“嘘”的手势,“伙计们,我赢钱的都不激动,您们激动什么?”
说罢转向乞丐,“兄弟,为什么是一两一分?”
乞丐不骄不躁地说,“公子手掌上是一两,另外还有一分碎银子,藏在您护腕里呢。这手背,也算是手,所以总共一两一分。”
商逸安从护腕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上秤一称:不多不少,恰好一分,周围掌声雷动啧啧称奇。商逸安上前,将随身的十两银子并上一个玉佩尽数放在他的破瓷碗里。
青年乞丐摘下眼罩,他长得实在是很漂亮,尤其是一双黑是黑白是白的眼,手一推脱,“公子,太多了。”
商逸安强行把财物塞进去,“不多,愿赌服输。只是还望小兄弟解答我的疑惑,您这眼上,到底练得什么功夫?透视眼吗?要真是如此,这满街的大姑娘岂非遭殃了?”
青年乞丐脸上泛起一抹红色,摇摇头,“不是什么功夫,只是我天生对钱财有种心灵感应,哪处多哪处少,到底有多少,一下子便知。也不是透视眼,怪伤风化的。”
商逸安觉得有趣,眼睛在他脸颊上一溜。说:“您这本事倒是很对我的胃口。不知兄弟是哪家的儿子,师承何门何派?”
这青年乞丐实在太不像乞丐了些,他笃定他大有来头。
乞丐一笑,眉目疏朗,“草民一个。哪有什么门派,也无什么家世。不过天高地远,四海为家而已。”
听他不愿作答,商逸安也没再逼问,微笑着去了。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回了重芳楼的雅座,凌空而下观察着这位与众不同的乞丐。自商逸安那锭银子之后,路人都信了他的功夫,便再没人上前与他打赌了。青年乞丐也不吆喝,看着一碗真金白银,也不收,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敞着口,丝毫不管周围同行觊觎与否。一直到太阳偏西,他拿起那碗银子,一人一块,竟全数分与其他乞丐,只留了商逸安的那枚玉佩,带在腰间。
商逸安的目光一刻也没移开,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有意思。
正看着,阿壮的弟弟阿强从家里过来。他虽比阿壮小两岁,但一身发达的腱子肉,生的人高马大。阿强抬手做了个揖,四下张望悄悄附耳说:“公子,荣王殿下已经回府。他前脚刚走,户部侍郎文洪德就来了,正与将军在正厅会面,您看,您要不要回去一趟?”
商逸安缓缓打了个哈欠,文洪德这只老狐狸果然闻着腥味来了,从阿强荷包里掏出银子把帐付了,“走,看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