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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年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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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春,农历二月,杨其兰出生在湖北农村的一间破屋里。
在这里,女婴的出生并不总带来新生的喜悦,尤其是在这样一家还有三名女儿的家庭。
其兰前头还有三个姐姐,正经说来还有两三个没活到其兰出生的兄姐,或饿死,或死于战乱。
破败的土屋里,其兰娘躺在床上假寐,英芝嫂子说给她丈夫听:“又是个丫头片子,这瘦不晓得长不长得大。”
满头大汗的其兰娘终于没忍住流下几滴浊泪,是丫头子她就不得封肚,继续生。其花才五岁,其香其梅一个两岁一个一岁,再来个嗷嗷待哺的,真过不下去。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想不了那么多,沉沉睡去。
其兰爹坐在门槛上,啐了一口,说:“长得大就大,长不大拉倒,按梅兰竹菊排下来,喊她其兰算了。”
英芝嫂子扒拉出一块尚可的方布,麻利包住其兰,说:“坏就坏在你的起名,后头且还有两个丫头子呢。”
其兰爹没理她,其花蹦蹦跳跳跑进来要看奶娃娃,英芝驱走其花:“就是你们几个晦气的跟到你们姆妈,搞得你们没得弟弟抬不起头。”
其兰五岁那年遭了病,命运的捉弄在这里初见端倪,小儿麻痹症袭击了她,在其兰左腿留下深深的烙印。
就这样,其兰成了女人们提起便啧啧不已的存在,残疾的女孩在穷得只剩老规矩的土坳中没有未来。
但其兰爹很开心,其兰娘又生了,家里终于添了男丁,他喜不自胜,难得卖弄一回学问,说这是“弄璋之喜”,取名“其璋”。
其璋出生的那一刻带着希望一同降临这间破屋,虽然这种希望被其兰娘的难产去世短暂中断,美好生活的蓝图仍在其兰爹的脑海里缓缓展开。
刚出生的其璋没了娘,自然没奶吃,大姐其花到处借米,熬米汤喂他,勉强也还能活下。其兰眼馋,目不转睛地盯着豁口瓷碗里的稀汤,大姐心疼瘸腿的其兰,偷偷给其兰嗦几口筷子。
其兰嗦了,其香其梅也围着其花要,其花怕其璋没了口粮不愿给,被两个妹妹从屋里追到屋外,跌破了碗。
就这只碗,还是打地主时其兰爹拼命抢的,也算破屋里不得了的物件了。
其花眼瞅碎成几块的瓷碗,爹回来见碎碗肯定要打死自己了,其香其梅还围着她要米汤,其花一把把她俩推到。
其香其梅坐在地上就哭得停不下来,屋里其璋也饿得哭,其花又急又怕,没处可去,往后头菜园子跑去。
说是菜园子其实没种出来什么粮食,地是杨家的,能吃的一把也没有,那么大一片,建房子建不起,种庄稼种不起,地里就只有长得小孩儿高的杂草。
其花个字不高,马上钻进那堆杂草不见了。杨家的哭闹声终于激发了邻里的好奇,英芝匆匆跑来,一把捞起其香其梅,视线寻找其花的身影:“个背时的,天天岔起往外头疯跑,弟弟妹妹也不管。”
“其花!其花!死到哪里啦!”英芝边骂边找,问七岁的其香:“你姐姐咧?”
其香哭得说不出话,呜呜咽咽,英芝嫂子听也听不清,失去耐心,转问小一岁的其梅:“哭哭哭,嚎丧啊,晦气很,我问你,其花咧?”
一吼,其梅被嚇住了,指菜园子的方向,说:“那边。”
英芝左找右找,拣起一根小臂粗的棍子,冲进菜园:“其花!其花!”
英芝身形魁梧,杂草只到肩头,她撩开杂草向里走,找到趴睡在草上的其花,一棍子敲在其花腿上,说:“还在这里睡瞌睡,屋里大的小的也不管,快滚回去。”
其花一动不动,英芝蹲下一把翻过其花,她越看越不对劲,试探其花有无呼吸。
其花果然死了。有人说她贪玩,被菜园里出没的银环蛇咬了,中了蛇毒,可惜地死了。有人说她打碎碗怕被打,自己吓自己,无知地死了。有人说她腿上有淤伤,是被人打死的,打死她的多半是英芝。
晚上各家吃完饭,聚在门口嚼嘴,这几天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就是其花的死。
前排屋头的桂香说得头头是道:“杨家那个我看了,身上有伤啊,八成是被打死的。”又降低音量,神神秘秘地说:“是英芝找见的,说不定就是她,一般哪个跟杨家的说话啊,也就只有她。”
“英芝姐不得那样搞,其花也造业,哪个忍心打她啊?”和英芝一起插秧的圆珍解释,她跟英芝感情好,英芝讲话是火气冲天,也心好。
饭后侃大山的场子一直都是她桂香当老大,听不得哪个说她说的不对,呛圆珍:“你晓得得这清楚,你看到了吧?”
“我们都看得到,这穷,只有英芝姐还三不知给其花她们一点米。”圆珍不晓得桂香就是想驳她,越替英芝说话桂香就越要泼脏水。
“这不就晓得了,哪个不把米留到自己吃啊,无缘无故给杨家的,”桂香装恍然大悟,“我看她英芝是想给杨家也做媳妇噢,两家挨在一起也不消跑好远。”
荷花出来岔话,说:“你想媳妇想疯了噢,还在跟你们屋里永平找养媳吧?”
一说养媳桂香也不记得英芝的“阴谋”了,张罗介绍介绍:“都帮我找一找啦,是个姑娘就行,放到我们屋里就不要再想找爸爸妈妈,永平长大了结婚,方便得很。”
要是英芝在免不得要跟桂香吵,英芝老说:“么子时候了还搞这种东西,出不起彩礼就不要娶,哪个跟她介绍养媳真是要遭天打雷劈。”
也就是养媳的事情,桂香心里暗暗恨上英芝。
桂香家也穷,跟杨家穷得不相上下,她生了永平就没再生过孩子,以后永平的彩礼全靠他们夫妻挣。
挣一分吃一分,眼看彩礼无论如何都攒不下来,桂香“高瞻远瞩”,趁永平九岁早早给他找养媳,免得以后一时之间拿不出娶媳妇的敲门砖。
一开始桂香瞄上了其花,她比永平大一岁,就能照顾永平。今年其花死了老娘,她爹不是利害角色,更合桂香的意了。本来想等机会把其花搞到手,现在其花死了,桂香只能重新寻找猎物。
她看上了其花的妹妹其香,虽然年纪小一点能做的活少,但也好管教。其花死了杨家现在多少沾了晦气,桂香觉得现在就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桂香挎了个竹篮,带着五个鸡蛋上杨家。其香在门口带其梅玩,其兰坐在土坎子上看她们,桂香一来,其香带其梅跑开找爹,其兰还坐着。
看其兰身上挂着一堆破布烂衫,桂香更高兴了,她觉得还是杨家更穷些。
进屋桂香四处巡视,破床上不足一岁的其璋在啃手指,吧嗒吧嗒,粘腻的口水糊得满脸都是。除了床还有个土灶,锈迹斑驳的锅里有点水,混混的,不知是吃的还是洗锅水。灶台上摆了个朽得发黑的木盆,绵绵不绝地在土屋中发散腐朽的气息。
里头没有能落坐的地方,桂香问外头的其兰:“小跛子,你老爹咧?”
其兰远远望见了回来的爹,说:“来了。”
桂香走出屋,迎上前:“其香他爹,我是来给你们其香说婆家的。”
杨昌龙不解桂香莫名其妙的热情,说:“什么啊?其香才六七岁说么子婆家?”
“鸡蛋给伢儿们,”桂香捧出五个鸡蛋,说,“你一个男的天天在外头,照护不得这多小女娃,我想说把你们其花养到我们屋里,你少养一个好简单。”
杨昌龙不理解,他以为桂香是要收养其花,还纳闷两家隔得又不远怎么收养到他们杨家了。
桂香直说:“把你们其花给到我们永平,其香小是小,人机灵,几个丫头我最喜欢她。”
“这不是童养媳吗?”杨昌龙听出味了,其花死了,几个孩子就其香最大,他还指望其香照护弟弟妹妹,不想把其香送走。
英芝听说桂香带东西往杨家来了,怕杨昌龙一时鬼迷心窍,忙忙跑回来。
桂香正和杨昌龙在门口讲话,英芝气势汹汹闯过来:“张桂香!你还敢跑到这里来说养媳,你要不要脸!”
“么子不要脸,最不要脸的就是你,”桂香不甘示弱,“又不是你的伢你跑来搞么子,真把自己当杨昌龙媳妇了吧。”
张桂香口无遮拦,咬起人黑白不分,杨昌龙本就不想给其香,现在还被她编排,就把张桂香往外推:“放你娘的屁,打我其香注意,滚回去撒泼,不到我这里!”
如果是英芝来骂,张桂香还能来去几个回合,杨昌龙不待见她她不敢继续要其香,彻底撕破脸:“其花就是撞破你们的奸情才死的吧!她死了也不安宁,天天缠到你们,你们一屋都晦气。”
骂完张桂香重挎起篮子离开,边走边咕囔。
英芝指着杨昌龙,说:“你还跟她有么子好讲啊,别个惦记你丫头,你莫把丫头送进火坑,要遭雷劈的!”
杨昌龙不敢跟英芝犟,他骂不过,拿锹又走了。